第91章

    江桥说:“冷兄,这水潭挖深了些,你晚上泡水也能更舒服。”
    容禅自树下缓缓现身,他使了障眼法,也不怕别人看见自己。他嘴角微微一勾,说:“换个地方就是了,用得着你在这儿挖泥挖个半天,都快成猴了。”
    江桥一笑,擦了擦自己的脸,结果脸上又沾上一些泥点。江桥说:“这水潭离村庄近,我已经吩咐他们了,没事别来这里打鱼养鸭什么的。”
    容禅说:“你怎么跟族人说的?”
    “我说,这是咱村的风水池,不能污染了。”江桥说。
    容禅莞尔,江桥越来越有意思了。他跟他说过,他已是神龙之体,不需要泡水游泳什么的,但江桥觉得龙毕竟是水生生物,总张罗着给他挖个池子让他泡泡澡。
    容禅虽然并不需要但还是愉快地接受了这份好意。
    “只是……”江桥扯下来了一节草筋,好似烦恼一般在手中揪着。他揪了半天,草筋都快被掰没了,他犹豫地说:
    “有件事,想同冷兄商量。”
    容禅早已熟悉了他,看他的小动作便知他心中有事,柔声说:
    “怎么了?”
    “我近日翻阅邸报,北边有戎狄入侵,戎狄骑兵神速,一路沿着长城南下劫掠,已经逼近了京城。”
    “我朝守军受挫,未能及时阻拦戎狄,反被打得落花流水。这些日子,不断有北方的难民涌进来,县城中都多了一些乞讨的人。”
    “我想,未雨绸缪,不若现在就召集乡勇,训练一批民兵,一是抵御流寇,守卫乡民安全;二是若北方边情告急,这民兵马上也能披挂上阵,增援前线。不知冷兄……你意下如何。”
    江桥有几分忐忑地说。
    冷画屏几世都是马上得来的皇位,对带兵打仗再熟悉不过。尤其冷画屏这一世,身怀道法,多了几分神通,更能照见个人和家国之命运。
    容禅垂下眼睫,眨了眨,道:“有何不可。”
    “去年冬天酷寒,却无飞雪,我听说北地更是大旱,戎狄那儿,草根都被刨起来吃了。进入绝境,戎狄必然十分血勇,而我朝去冬收成亦不好,恐有大乱。不知冷兄……你如何看这场仗。”江桥问。
    容禅望着江桥,说:“事关天道,我不能言明。”
    江桥脸上闪过失落一色,但他很快又笑了起来,“是啊,人间之事,岂能窥探天命。”江桥说。他知道冷兄因修行之故,虽可窥见天道,但并不会轻易揭示。以往遇险,也只救他的性命,而不顾他人,以免扰乱世间规则。
    因此冷兄不愿说,也正常。
    但无论是胜是败,都无法阻挡江桥招募民兵,保卫家乡的脚步。
    他是个闲不下来的人。
    后面的时间,江桥果然到处奔走,召集附近县乡的青年男子,集中操练,补给衣食,轮流守卫,这一番下来,家资都耗进去不少。
    而北方的战事,也果如江桥预料,越来越差。
    听着北方送来的一则又一则战败消息,江桥的眉心越皱越紧。一直脾气很好的他,也忍不住拍了桌子。
    “这群酒囊饭袋,都干什么吃的!两万人也能被两百人撵着跑,我看太监上阵都比他们强!”江桥咆哮道。
    “丢了齐城,又丢了瑞城,再下去,京城都得丢!”江桥急得在家中走来走去,恨不得自己上战场。
    但南方这时还在孟春时节,春暖花开,根本不知道北方战事之急。只有类似秋家这样的仕宦人家,能够知道来自北面的消息。
    “不成不成不成”江桥念叨道,“民兵还要增加,皮甲也要打造,趁手的武器也不够,还要再多多准备才行。”
    容禅说:“你写给杨昭的信如何了?”
    因北方战事不利,和老师许久未曾通信的江桥,难得地亲手写了一封三千余言的长信给老师,不过大多数是大骂各类将领无能,官员腐败,剩下的三成,才是提了一些治军和防卫的建议。
    江桥脸红了红,说:“老师回信了,就是他也说,他有难处,不过我给他提的建议收到了。”
    容禅冷冷一哼,说:“你现在不过是个乡野闲人,操心这么多家国大事做什么?朝中有的是居高位、食君禄的朝臣,怎轮得到你一个无官无职的在操心。”
    江桥辩白:“家国之危,亦系于匹夫之身。若人人都像你这般想,戎狄打进来不更快了!不行,我没空跟你说了,我还要盯着他们继续操练。”
    说着江桥又风风火火地出去继续盯着他的民兵去了。
    容禅一笑,掌心中握着一团黑气,黑气消散后,却看见他的掌心上并无任何纹路。因他并非此世之人,命数也与此世无干。只是……
    容禅远远望着宣朝北方,确实,有一股赤红的兵戈之气升起……宣朝,危矣。
    戎狄部落,四月,渡过了黄河,五月,便来到了江北地区,大肆劫掠。江南的压力徒然增大了,每天都有数不尽的流民和溃兵逃窜下来。
    “朝廷竟然……到了这种地步。”江桥心中的焦躁不安感愈发强烈。
    他隐约听说,戎狄在北方几个富有的市镇……进行了屠城。现在谣言漫天飞,他也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
    “冷兄……你真的不能去看看,北边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江桥说。
    这是自烽火燃起后,江桥第一次恳求容禅。
    容禅只护着江桥的性命,这一世的其他人原本与他无关……只是江桥如此求他,也不算违背天道规则吧,去看一看。
    容禅化为龙身,穿行于云雾中,迅速飞至京城,乃至边关,俯视其下的场景。只见衰草枯杨,黄土残灰,北方大地上,千里孤寂,难得见到几个活人。偶然遇见的,也是一些流民,正在争抢食物。
    容禅皱着眉头,又往回飞,却见戎狄大军果然如潮水般南下,而他们经过的几座城,原本称得上繁华喧闹,现在,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气和煞气……
    不好!
    容禅迅速回到桃花村,找到正在城墙上指挥人员加固城防的江桥,执住他的手说:
    “秋光,跟我走吧!”
    “去哪儿?”江桥有些不明所以。
    容禅忍了忍,说:“战事危急,敌军很快侵犯至此……我带你去世外清静之所,躲过此劫。”
    江桥抽出自己的手,道:“你说什么呢。我的亲人,族人都在此……我怎么会抛下他们独自去逃命。”
    “再说了,戎狄为边蛮,我宣朝为泱泱大国,国富民强,还怕了这些蛮子不成。”
    容禅抓紧拳头,不知如何劝说江桥。他不能告知江桥,他早看出宣朝国势衰微,而边蛮势起,紫气冲天,有成龙之象。
    半年之后,江南之地,或为血海。
    容禅说:“我知道你力战不退的心,但族中老幼众多,岂能同你一般均在此处守城。”
    这句话江桥却是听进去了,他想了想,与族中商量,安排一些老人和孩子,先到南方避难。但如江桥所想一般,愿意离开祖居之地的人少之又少,老人安土重迁,最终愿意南下避难的人寥寥无几。
    容禅渐渐沉淀了心思,他对着愈发紧张的战事一言不发,只如以往一般日夜陪在江桥身边。
    他十分警觉,时刻关注江桥身边的风吹草动。他心思已定,如江桥遇险,直接将他带走,护住他的性命。
    世间大潮,浩浩荡荡,各有其命。
    江桥坐在书房中,忽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北方的飞鸽传书。他从还沾着血迹的信鸽腿上解下那个竹筒时,心中的感觉已经非常不安。
    等到他亲手打开纸条,看了其中的内容后,却如心头遭到重击一般,坐下来后,在椅子上久久不能恢复平静。
    “皇帝……殉国了。”
    江桥的手指张开,纸条落进火盆里,烧尽了。江南的初春冷得可怕,阴冷潮湿,即使是白天,天幕也阴沉沉的。
    江桥足足坐了半个时辰,才回过神来。
    他好像突然醒来了一样,猛地站起来,嘴唇哆嗦着说:“按着纸条传来的时间,从北方到这儿,怕是戎狄的部落快到了!”
    “等不及了!他们快到了!”
    江桥顾不上这是清晨,披起外衣就往城墙那边赶去。这些年他操心募兵和训练,疏于照料自己,看起来不像一个富贵风流的状元郎,反而几分像个粗糙的军汉了。
    容禅跟了过去。
    江桥把熟睡中的人都叫了起来。
    然后他登上城头的瞭望台,果然看见城外十几里处,一大片黑压压的敌军。这些敌军劫掠了江南富庶之地,刀锋染血,正趁势挟裹无数流民而来。
    被赶在前头充当炮灰和肉盾的,正是许多无辜失去家园的百姓。
    江桥遍体生寒,从瞭望台上下来之后,他拾起了一把剑,同时又对守城的卫官说:“把人都集合起来吧,守住城门,还有,武库中的兵器,无论男女老少,都发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