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科林圆得出奇的脸庞泛出略显狼狈的红色,他用身子不动声色地挡住那道门缝,看上去很是担忧他的朋友伊莱。
    你不该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别忘了,没人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底细,她身边还跟着条人鱼!
    科林,你多虑了。
    伊莱笑着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科林的肩膀。
    我之前常跟蒲沙克威的王室打交道,我很确定,她的长相、口音、举止,很明显就是王室的人。不过,她大概率只是个私生女。但这些都不重要,等她成了我的追随者,她所有的世俗身份都会失去意义。
    伊莱的手在科林的肩膀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悠悠地挪了下去,他既像是在安慰科林不必为自己担心,也像是在提醒科林不要多管闲事。
    对了,科林,我建议你不要总做占卜。
    他浅灰色的眼睛里盛满笑意,显得真诚而友好,女神最讨厌别人总找祂问东问西。我听说亚历克斯大人的神力之所以退步,就是因为他常常没完没了地占卜,彻底惹怒了女神。
    科林感觉自己肩膀被伊莱碰触过的地方,时而发烫,时而发冷,向来显得亲和的圆脸庞垮了下来,能在神庙混到预备祭司的他自然不是蠢货。科林听出了伊莱的言外之意伊莱在敲打自己,甚至可以说是在威胁自己,他要科林不再干涉自己的事。
    一时间,科林发觉,自己的这位朋友既是个只会看脸的蠢货,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疯子。
    但是,科林仍然记得方才的那一幕
    披散着黑发、眼眸碧蓝的女人高高举起了银亮利刃,从窗外映进来的阳光争先恐后地勾描着她的轮廓。
    圣像画或许会使用这种笔法,绘制这样的剪影,可没有一位画师会在自己的画幅中用到那么多突兀的、浓艳的颜料。
    不会让刺目的红扑簌簌地、淅沥沥地自她的双颊、双手滚落,仿佛那些流动的液体不是血水,而是融化的雪水。
    更不会将她美丽的眼眸画得不见悲悯,毫无波澜。
    女人不应该那般无动于衷地看着痉挛的伊莱,犹如看着案板上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科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难得说了句真心话。
    伊莱,我觉得你至少该为是否留下她做一次占卜,起码你要搞清楚,该怎么驾驭她。
    谢谢你的建议,科林,我的朋友。
    伊莱的语气透着十足的不以为意,他抓着门把手,朝科林笑了笑。
    我会好好考虑的。
    说着考虑,伊莱却已经先行迈步进了内室,全然没有考虑科林愈发难看的脸色。毕竟同为预备祭司,在神庙之中,伊莱的待遇甚至还非常突出地比科林好了不少,他难免认为自己要高科林一等。
    对于下位者科林提出的建议,伊莱不但认为这建议可笑,他觉得科林妄图给自己提意见的这件事就很可笑。
    做占卜向女神询问?
    伊莱从来没有考虑过。
    为什么要向女神询问?
    像科林、亚历克斯这种只能够得到女神一星半点眷顾的人永远不会清楚。
    女神对他从来不是有求必应,而是心想事成。
    没有什么是伊莱想要却得不到的。
    伊莱把内室唯一的那扇门阖紧。
    接着,他一步又一步,走向因尝试摆脱束缚手脚的绳索、跌落到床榻之下的少女。
    他们的说话声顺着门敞开的缝隙,蜿蜒地、冰冷地滑进了内室。
    床榻之下铺着一层介于软垫和毯子之间的米白色的织物,乍一看上去十分简朴素净,然而实际上满是精致的暗纹,柔软得犹如一片云。
    阿尔瞥了眼自己手脚上收紧了一些的绳索,识趣地没有再和附魔用品搏斗,她平静地仰躺在床榻之下,注视着内室的天花板。
    半圆形的天花板上画着一棵高大、茂密的生命母树,不仅模样栩栩如生,每一片树叶的边缘都闪烁着熠熠金光,那光芒还随着光线时强时弱。恰似正午金灿灿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抖落,倾洒进了室内。恍惚之中,似乎还能够嗅见草叶的气息,听见鸟雀的啼鸣。
    这幅画清新生动,一看就知道出自大师之手。
    但阿尔很笃定,莉塔绝对不会喜欢这幅画,她对生命母树几乎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
    她们在雾霭密林的时候,莉塔曾趁着夜深人静,掀起被子盖过了头顶,与她窃窃私语
    阿尔本以为莉塔那时准备同自己说什么极其重要的事,结果莉塔却是咬牙切齿地、与她低声数落起了生命母树,据人鱼所说,自那一晚生命母树入了她的梦,她接下来做的梦都不怎么美好,每次她一梦见吃白贝鱼,不是突然出状况让到手的白贝鱼跑得无影无踪,就是莫名其妙地醒来,与美味擦肩而过。
    莉塔确信这是生命母树在捣鬼,但又苦于没有证据,况且这桩事只对她而言异乎寻常的大,在别人而言只是小题大做。
    阿尔当然不觉得那是小题大做,然而听惯了贵族们、水手们或精致或粗俗的骂人话,再听莉塔看似凶狠,其实毫无杀伤力、重复度极高、朴素到很可能不配称之为骂人话的语言人鱼连骂混蛋都骂得小心翼翼。
    她只觉得憋笑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
    阿尔闭上眼睛,让莉塔神气十足、得意洋洋的声音把男人们制造出的聒噪统统从脑子里赶出去。
    这次莉塔会说什么?
    她一定会说这个在天花板上作画的大师眼光奇差,然后立刻开始埋怨那棵强行入梦的树是个混蛋。哦,阿尔想,莉塔一定会把混蛋那两个字说得轻得不能再轻据莉塔所说,在那晚她与阿尔数落过生命母树后,她甚至还梦见过一次被约瑟芬揪耳朵人鱼坚称自己的祖母没有这种恶习,这应当是生命母树这棵活在旧时代的树的报复。
    接着,莉塔则会趁机开始大谈特谈自己洞穴的过人之处,并半是期待、半是强迫地要阿尔也附和自己,逼她也真诚地说上几条洞穴的好。
    哪里好?阿尔的思绪飘荡着,像是一根被水禽遗失在水波里的羽毛。
    要再一次赞美那些嵌在墙壁之上、会发光的珠子吗?她不由得担心那条对自己总热情得过了头的人鱼会把那些珠子兴奋地都抠下来,再眼睛亮晶晶地全部塞给她。
    莉塔,她让人喜让人忧的莉塔。
    嘈杂的男人一步又一步地走近她,近到阿尔无法再用不久前的美好记忆慰藉自己,警惕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碧蓝色的眼眸依旧澄净透亮,少女与夜同色的长发散在素色的织物上,像是一朵深色的、舒展开花瓣的花。手脚上束缚的绳索流动着银色的辉光,在她白嫩莹润的肌肤上,赫然横着几道深红色的痕。
    伊莱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阿尔手腕处的红痕顿了顿,尽管他非常想要去摩挲一下她的伤处,却很清楚现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虽然他不认可科林所谓的建议,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看似无害的少女是危险的,她是一朵需要被他慢慢除掉刺的花。
    而在还没有除掉那些刺的现在,科林决定小心为上。
    他不自然地动了动自己那只被刺了个对穿的手。还好被她刺穿的是左手,不然接下来的几个仪式,伊莱恐怕都没法参加了,那就意味着他无法成为最年轻的大祭司。
    伊莱清了清嗓子,在距离阿尔一步远的位置站住脚,居高临下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她。
    那条人鱼许诺了你什么?你居然肯这样为它做事。要是你真杀了我,你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吗?就算你是蒲沙克威王室的人,你以为你会有什么不同吗?你只不过是一个低贱的、不该存在的私生女。
    她没有再保持仰躺的姿势,利用腰部的力量坐了起来,阿尔最讨厌这种被迫仰视的视角。
    阿尔答非所问地道:
    你见过蒲沙克威的王室?
    当然伊莱没想到阿尔会关注这种无足轻重的细节,不过很快他便自认为找到了答案。作为一个寻常的私生女,她或许没有几次与真正的蒲沙克威王室相处、甚至见面的机会。
    他认为她问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是源于迫切需要得到蒲沙克威王室的关注,心下一动,有了些想法。
    从去年起,蒲沙克威的王后就开始盛情邀请我去为她配置药剂,我常和他们打交道。他留意着阿尔的神色,以一种既像是炫耀、又像是诱惑的语气道:
    他们的国王很乐意听取我的建议,他应该很高兴再多一个真正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