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照夜五百六十七年,腊月十五,大雪天。
    白帝城。
    是夜,无星无月无明灯。一年约十六七岁的姑娘撑着油纸伞,足下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行在望不见尽头的长街上,朔风吹断了伞骨,姑娘掰了掰,见修不好后直接将纸伞一扔,哈了口气后,足尖一点便从跃上屋檐,瓦片被踩的嘎吱作响,掉下几堆碎雪来。
    她的方向是长街尽头的贺楼家宅院。
    突然,漆黑的夜里生出一道光。
    那道光并非来此天穹,而是生自地面。
    姑娘蹙起了眉,脚下动作快了几分,不出数息便出现在了光源的位置——贺楼府。
    火光滔天,暴烈火焰烧毁了挂着牌匾的朱门,烧得积雪融化成一滩水,炙热的温度更是让人如临夏日。
    姑娘的脚步不见停顿,她挥出一道剑气为自己开出一条路来,蹚着雪水往里走去。
    “母亲!”
    她大声呼唤着,可却无一人回应她。
    她皱起眉,也顾不得摇摇欲坠的屋梁,三步并作两步赶至火焰中心。
    却见到持剑相对的父亲与母亲。
    “父亲,母亲,”她不解问道,“你问这是做什么?”
    二人沉默回望她一眼,又接着继续动起手来,迸发出的剑光削去了姑娘鬓角的碎发,在她白皙的脸庞画出一道殷红血痕,姑娘浑然不觉,她焦急地望着正激烈交手的父亲母亲,大喊道:“父亲,道门的谕令根本管不到世家,您为何如此?”
    男人没有回答她,他冲着廊亭尽头匆忙赶来的一位年约二十出头的青年喊道:“阿风,把你妹妹带走!”
    青年闻声,上前拉住姑娘的胳膊,“阿茵,不要管。”
    “为什么?”她用力挣脱,召出剑便要去制止理解交手的二人,“母亲,您为什么要拔出镇山海?父亲,您就不能听母亲解释一下吗?”
    但二人手中动作依旧不停,生死境强者的交手引得这片天地都在震荡,火光迸出,点燃了墙角堆积的柴火,木材噼里啪啦散了一地,火势又发了几分。
    可却无一人前来灭火。
    这座宅院里此刻除了他们四人外,恐怕再无活物。
    “松开我,兄长!”姑娘好不容易甩开了青年抓着她胳膊的手,谁知他竟一把抱住她的腰,将牢牢箍在怀中,“阿茵,别去。”
    他伸手盖住他的眼睛,“不要看,好好地睡一觉吧。”
    姑娘的意识陷入昏迷前,只听见母亲说着:“阿茵,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她再睁开眼,已是大火过后第三天。
    宅院早被修葺好,青瓦上再次覆满了落雪,就连原先堆放木柴的角落,也换了新柴。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可有些东西却不再一样了。
    少了一个人。
    母亲不在家。
    姑娘睁眼后第一件事便是问:“兄长,我的母亲呢?”
    回应她的是避而不谈,和一句:“阿茵,你受了风寒,先喝药吧。”
    她一把掀翻药碗,滚烫的药汁溅到青年的手臂上,白皙的肤上即刻被烫出水泡,他浑然不觉,弯下腰捡起瓷片,以防止姑娘踩伤了脚掌。
    姑娘披起外袍,推开试图拦住她的侍从,很快出现在了她父亲的书房,冷冷质问:“我母亲呢?”
    只是三日,原本风华正茂的男子鬓角竟生出了几根白发,他垂着眼,佝偻坐在椅子上,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像几天没喝水,“她离开了。”
    “去哪里了?”
    “她的故乡。”
    “……为什么?”
    “她说她找到了自己的信仰。”
    “我恨你,都是你逼她她才会离开!”
    她说完转身走了。
    闻清衍安静跟在她身后,看着那个年轻的小姑娘,独自在房间里蜷缩成一团,脑袋伏在膝盖上,肩膀颤抖着,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她哭得好伤心啊。
    闻清衍见过开心的贺楼茵、生气的贺楼茵……却从未见过如此悲伤的贺楼茵。
    他走到她身边跪下,伸出双臂将她揽入怀中。
    “阿茵,别难过,”他摸着她的脑袋轻轻说,“我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可是他忘记了,姑娘现在看不见他。
    第42章
    大雪。
    北风如刀, 将碎雪舞得一片白茫茫,看不见尽头的原野上,一位年轻姑娘缓步往原野深处行走着。
    穹灵屏障屹立在原野的尽头, 将不老城与大陆分隔开来。
    天地为熔炉,万物皆在其中沉沉浮浮。
    姑娘挥出一道剑气向前,剑气斩散了蔽目的雪粒,却斩不散这无边的孤寂。
    这片雪原上一个人也没有, 也幸好一个人都没有。
    她踢开凝结成块状的雪粒, 以剑作拐, 小心翼翼挪至穹灵屏障前,左右打量了一下确定是真的四下无人后, 才将手掌放了上去。
    推——没推动。
    拍——没拍动。
    姑娘皱起眉,鼻间重重哼了声, 滚烫的吐息在冷寂的雪原上化作白雾,她后退两步, 举起剑狠狠向穹灵屏障上砍去, 一阵剑光过后,她再次走上前查看——穹灵屏障上一丝裂纹都没有。
    她扯了扯嘴角,泄愤般踹向穹灵屏障, 谁知用力过猛,自己一个没站稳在雪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好在细雪如棉, 她并未受到伤害。
    阳光在白雪的的反射下格外刺眼, 姑娘干脆眯起了眼睛, 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发起了呆。
    又一阵朔风吹过,雪原上的雪更大了些,不一会就将姑娘埋得只剩脸庞露在外面。
    闻清衍看得心中着急, 急忙蹲下身凑近她耳畔呼唤道:“阿茵,醒醒,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
    姑娘不理他。
    闻清衍又去摇晃姑娘的肩膀,可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臂从她身体中穿过。
    是了,她现在看不见他,也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闻清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贺楼茵,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出现在他面前的贺楼茵总是意气风发,唇角眉梢都带着明媚灿烂的笑,可此刻的贺楼茵却宛如一朵将谢未谢的春花,无故让人怜惜。
    他很想将她揽入怀中,揉着她的脑袋告诉她还有他在,可却只能无助的坐在她身边,陪着她一同淋雪,雪花穿过他的身体,落在了她身上。
    好在细雪淹没用于呼吸的鼻孔时,姑娘终于从雪地里爬了起来,她晃晃脑袋,抖去头发上的雪块,朝空气中哈了口气,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片雪原。
    闻清衍依旧跟在她身后,用身体接住了那团雾气。
    ……
    照夜五百六十八年,元月七日,冬末。
    闻清衍已经跟在她身后接近一个月了,这一次她来到了长生殿。
    “你确定要接这张悬赏令吗?”长生殿殿主看着这个面前这个稚气未脱,修为连生死境都没破的年轻姑娘,一脸震惊道,“那可是不老城的长老,生死境的大人物。”
    姑娘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语气却不耐烦极了,“确定肯定是的我就是要接。”
    长生殿殿主:“……”
    他狐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姑娘,“你在这里填下姓名吧。”他将桌上的登记簿推到姑娘面前,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姑娘提笔写字,心说他倒要看看这是哪家宗门的少年天骄,胆量如此之大。
    姑娘蹙眉对着纸面犹豫了一下,很快眉头舒展开,写下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宁无茵。
    谁啊?这到底谁啊?
    一直到姑娘离开后,长生殿殿主仍盯着这三字奇怪不已,没听说过哪家宗门中有这么一个人啊?
    算了,反正有人接下这个麻烦就行了。
    他将登记册收起,目光望着北方开始出神。
    雪原要乱起来了啊。
    不知道这次又会波及几位大人物。
    而长生殿又能从中赚到多少好处呢?
    ……
    照夜五百六十八年,元月十七。
    雪原上是没有春天的。
    姑娘抱着剑,安静坐在雪里,积雪落了她满身,眼睫上挂满了细碎冰晶,随着她眨眼的动作扑簌落下。
    雪原的尽头出现了一个芝麻大小的黑点。
    是不老城的长老白梅客。
    白梅客之所以叫白梅客,并非是因为他姓白,而是因为他有一双白得发亮的眉毛。
    不老城的人们是没有姓的,因为“姓”对他们毫无意义。
    白眉、白梅。当然是白梅听起来更好听了。
    尽管白梅客从未见过梅花。
    那个黑点正向着雪原外围快速前进,姿态像一只在雪里匍匐的白耗子。
    要动手吗?
    姑娘两指搭在剑上,微凝的眉眼满是慎重,实力的差距无法让她对他一击毙命,而若不能快速结束这场战斗,恐会引起不老城的注意,她并不在意不老城会不会派人围攻她,她只是担心会不会导致这位畏缩如老鼠的不老城长老之后会选择窝在不老城不敢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