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wallow/2

    1.
    栖霞寺香火鼎盛,院墙正红。
    昔日始皇登临处,今日地藏殿外,摆出“临时修缮”牌示。
    大殿内,江鸾随申颂景、王瑛沛与江穆清,擎举一炷空芯香,按礼制祭拜。
    江鸾在南京申府住已一个月有余,一直是以守敬恭默的模样示人。江鸾这个人常给别人一种错觉,就是好像她十分温顺——几乎有着大家闺秀的雏形那类。
    甚至是一向厌倦奉承的申颂景,在这些天的相处里,也习惯江鸾安静陪侍。
    申颂景全权操理做周年,还在家里那会儿,对一众家眷佣人嘱咐时,就不忘用略带探究的眼神看身旁的江鸾。
    女士若有若无的试探,持续到了车停入寺庙红墙里这天。
    直到隆重庄严的仪式来临,江鸾依旧感伤不起来,更不屑于接戏。隔透明玻璃看眼莲位和供放的玩具,插完燃香,找到空当儿,推说逛逛寺庙,就从大殿侧面溜出去了。
    申颂景本人并不念佛,申府其他人自然不会沾上哪怕一点儿宗教。她每年给这座寺庙供僧、布施,是因二十年多年前,给江穆清和王瑛沛那个早夭的孩子求了往生超度牌位,想通过礼忏,给他们做情感疏导。
    时间久了,这项活动似乎多了几分训诫意味。
    大殿檐廊之间的戗金匾额楹联,映衬着前檐的朱红大隔扇,显得这座大殿金赤交辉,气魄非凡。
    昂贵的白檀香燃着,殇祀渐近尾声。
    在毗卢宝殿内和法师告别,一位秘书装扮的陌生年轻男士似乎等候许久。
    申颂景眼睛一下透出股冷惕来,无声问江穆清是不是昏了头。
    江穆清凑近她耳边轻声解释,申颂景的面色才变回平时模样。
    天井葱郁明熠,右转入客堂,里间候了一位儒雅高致的中年男性。
    他摘下黑帽,轻抵胸前。至于他身边站着的年轻人,二十过半,戴方片眼镜,是他的儿子方自昀。殿内唯一的年轻人的心绪,并不在这里。
    申颂景心中起了别样的意味。过往这些年,江穆清不是每年都跟来寺庙——她理解,儿子在京中工作如何繁忙、身份多么不便。
    可只要有机会,他甚至可以见缝插针地,借由小江鸾的名义促成些合作。
    仿佛还需感谢他,感谢她这杯茶,推杯换盏间没被泼出去。
    一切都在打着同意两家小孩儿“自由恋爱婚姻”的旗号进行。甚至可以追溯到,江鸾启程往南京申府时,江府按以往惯例,给重要成员准备的送行宴。也是这场送行宴,王瑛沛邀请了方自昀上门做客。
    江家侯门森严,巧就巧在,王瑛沛和方自昀的舅舅是大学同窗。方自昀那个舅舅不是等闲人物,带着他的报社打造的护城河,是历来所有官媒所没有的。
    江鸾倒自己大大方方上自昀舅舅家做客,和方自昀游玩了好几回。
    至于方家父系,往上三代都在教育领域。
    王瑛沛与江穆清向申颂景介绍来访者方彧。
    当初江鸾爷爷在地方攒满资历回京,申颂景却不像其他官员与妻子的合照那样,在十年或二十年后,成为结婚照后的墙纸。甚至在江鸾爷爷高升之前,申颂景的行动就已向丈夫保密。
    早年是管理人员的申颂景,如今忙于同亲友创办企业,又每周都有老友聚会,所以知道来自教育世家方彧;更知道两年前,面对那位大人物的延揽,正任培大校长的方彧选择了婉拒。
    申颂景在听夫妻的解说前,就已递出手,目光稳帖而矍铄:“方校长,久仰。”
    方彧今天是要为为方自昀出面,争取江鸾家长同意,推进两小孩进一步了解彼此。
    方彧先前知道江穆清,很满意他处于权力中心,至今保持着对上司忠心,没派系的做派。
    丈夫从政而妻子有自己一番事业开疆拓土的,京沪里也有不少身影,申颂景在其中,依旧非同小可。
    早几年外边就有传言,说申颂景和其尚在任上的丈夫已经离婚。
    这种语调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往往有着切实土壤。若稍试将两件事结合,不难得出两种结论:要么是江上将对申颂景十分生气;要么就是江上将确实对家人恼怒,却“无力阻止”。
    方彧谨慎地和申颂景第一次握手,对话进行得愉悦。
    相谈结束后,方彧递出熨平的请帖,安排下次小宴。
    晨雨后,藏经楼干净而疏离,一只领雀嘴鹎正轻盈跳动,啄食着南天竹的红色颗粒果实。
    早早谢过方丈的带领,江鸾独自走到高树下。
    古刹里洞龛壁画、舍利塔、佛龛崖,无一不是古物,颜色比比发灰湿黑。
    她的鼻尖抵一朵凌霄,旋转着骄阳似火。倦得又极快,每隔三五分钟,就抬手腕,瞧瞧那块巨大的男士手表走针。
    方自昀不知何时出现在殿外廊下,望向花草树木庭院里的江鸾。
    还是一贯灵动又沉冷,像只湿鸢尾,有着湿漉漉的雾气美,可他对湿鸢尾的第一印象,其实是墓地。
    他认为自己把她想得坏了。
    “学长好。”江鸾先发现了他。她的生物父亲早先和她提醒过,这寺庙还会有谁来。
    方自昀明显看出来,她比上次活泼。
    他是微笑着踱步上前来的。
    方自昀同样朱红洒金的背景里,有着自己的一点洒金,是作为稀土材料研发工程师,硕士毕业一年就做到了勘探队负责人。这个中等身量的青年,目光里总温雅而坚定。
    多年后,方彧自己也没想到,他始终保持低调、兢兢业业做好本职工作的儿子,初恋也耽于过幻想。
    方自昀计划,宴会前安排两人单独相处——毕竟他们身边总有着那么多人。他自己工作又跑不开,勘探下矿井,每次见她需要告假,又担心这样的安排会唐突,会吓到她。
    其实怎样都有点尴尬,只因两个人都年轻、漂亮。
    “据说后面的三圣殿,每年冬至的阳光会照在佛像眉心。”方自昀想这么说,抑或是因为,早打点好了半馆,可以去看她那些感兴趣的书画。
    江鸾的眼睛却始终没在这些佛教物品停留一秒。这也合了他的意,他其实有点惧佛。
    天高气爽的日子,行过院廊,他问近来在忙什么,寒暄结束,才娓娓询问江鸾意见——下次宴会上,不仅有他父母,还有他的妹妹朵朵。
    江鸾忽然说:“我们有点像,都是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
    方自昀端正的脸上微笑又添几分,静静观察了江鸾几秒,才道:“你和你哥哥关系很好。”上次在家家宴上见过她哥哥。
    方自昀到现在都记忆犹新。江鸾的兄长给人的感觉和平常人不同,别人站在那里,只会感觉十分平常,而他站在哪怕是人群中,也还是像一把隐没鞘中、收拢了寒光的刀。
    她那位兄长所有的威视和压力是那么无声无息,只能隐约感觉到他沉默的威严,就像一道厚重的屏障。
    “你说江猷沉?”江鸾的黑眼珠不知为什么渗出股淡漠来。
    这就是方自昀的不一样了,稳敛依旧,没因她直呼自己哥哥的名字,显出可笑的奇异。做小领导的人了,看来身上真有点东西。
    江鸾轻声问道:“你会把我看成你妹妹吗?”
    换作他人,方自昀会觉得荒谬;江鸾的话,他就会稍微想想,是不是因为中国人“长兄如父”的观念。
    他不便告知自己对如今的朵朵有多敬而远之,对江鸾道:“哥哥照护妹妹,是可以帮她兜兜底。”青韧悦耳的音色,变得平然直白,“但我不是朵朵父亲。照顾她,不等同生育教养她。”
    触及了江鸾的近来困惑,她陷入一点短暂思考——当然,是关于江猷沉的。就像刚来申府时那样,被女眷围着谈了几天茶话,最后姑妈来一句,“到底是你哥哥的心肝宝贝。”审视、测量、定论。
    连带着后面方自昀说话,江鸾也只是装出在听的样子。
    院廊快走完,方彧正好出现在殿外,看得出,候了小有一会儿。
    方自昀很快收回目光,同江鸾道了别。
    2.
    玉渊潭公馆的规矩,身份比较重要的成员长期离家前一天,公馆谢绝访客。这一晚,外人基本是进不来的,因为会比较乱,万一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混进了启程的随从队伍,就不好了。
    江琦玥一路驰骤到了公馆,赶在闭门前一刻冲进了主宅。时间紧得她自己都流汗。
    她的堂兄江猷沉有着独身主义的倾向,偏偏还好忠孝节义、兄护妹恭这套假模假样的东西。她这个大哥,人人欣赏他的绝对支配力,与这位最年轻的过江龙、医药科技点金手站一边,忽略着他的冷血残酷。
    可是她父母是早早接受江穆清培植,万一被她父母知道,江鸾启程在即,而她这个未出五服的姊妹却连送都没送一下,又要挨上一阵排头。
    江琦玥吩咐人把车停主宅门口,尽量别弄出什么动静来,自己就悄悄走进大厅。
    丝竹韵环绕大厅中心,本家的人自发的小舞会正悠扬进行着。
    江琦玥打了响指,朝用人吩咐道:“我要一杯杜松子加几片酸橙。”
    亚麻餐巾隔持冰镇过的餐具,饮啜酒里的清亮意,江琦玥昂了昂头,眼睛觅扫舞厅一圈。
    不见江鸾的踪影。
    江琦玥看见了自己父母,正与王瑛沛江穆清交谈。
    亲族忙着打抽丰,下一代往往被认为掌握更多未来:没出息不闯祸的,也能是个吉祥物。琦玥母亲端详了好一会儿半月没见的自家妮儿,再将她轻轻往前推,待江琦玥甜甜问好了,才开始问:“小鸾呢?”
    在琦玥母亲的印象里,小鸾是个机敏而话少的孩子,总生着点病。这次伤右手的来龙去脉,在公馆内传得惊骇了,是个人慰问起来,言辞都倍加谨慎。小画家的右手伤口如此深,可能就此废了。
    江琦玥父母甚至一脸愁容,要向江穆清推荐顶好的医生。
    王瑛沛一一谢过,才道:“她每天都有康复训练,刚拆了右手腕夹板,康复师会跟着一道去南京。”稳当地挽江穆清的手臂。夫妇对视了一秒,默契无言交换了——如此这般,挨过了这些年。王瑛沛又道:“江宪带她去看了他那边最好的医生了。”
    江琦玥觉得,这是有意洗刷江猷沉的冷酷印象。
    听着父母持续不断关怀江鸾,江琦玥心中起了不耐烦。涂满了凝红的指甲,指尖发白,渐渐捏紧三角杯柱。
    而江穆清噙着笑意,静静看着这一切。
    让江琦玥有些不满意的还有,这次家宴虽然以欢送江鸾的名义举办,可现在离她大三出国还有好几个月,她明天离开北京,也是先去的南京奶奶家住。
    在北京安家多年,江琦玥父亲询问江穆清,近来有没有去南府走动。
    “这有什么好打探的?”江琦玥小声询问她母亲。
    “哎哟小姑奶奶,知道现在外人怎么传的,说你爷爷和奶奶离婚了!”
    江琦玥乐于和朋友谈到家族辉煌里常人不知的细节,既显示了自己是江、申两家近枝,还不忘为亲族遮盖。
    听到这话,她蹙眉,思索末了,懑怨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要让我知道了,是谁那么不仔细嘴……”竟敢攻讦两府最尊贵的两位人物。
    江琦玥的眼生得外吊,凌厉着不高兴,有盛气明艳的美。
    长辈滑笏地笑,热盛地劝:“你可别胡闹台。”
    江琦玥认为,江鸾是假装不在意,实则小心思颇多。比如,家宴现在是以欢送她的名义举办,无论理由如何,她母亲、父兄亲自拨通几个电话,亲眷里那些平时见不着的大人物,统统变得念家起来了,来参加家宴。
    江鸾倒和家人唱反调,一如既往冷月孤舟,疏远着热闹。
    这要到了南京奶奶家,可就是江鸾一个人的场。疗养期的伤患,长得乖巧,肯定会比自己先亲近奶奶,甚至可能比自己先取得更好的婚配资源……江琦玥一时警铃大作,抿紧血色红唇。
    稍晚些时刻,离宴会厅稍远的花厅
    在高筑于石基上的屋外平台,江猷沉止步于门口。
    石阶再下两级,是江猷沉尤其关照那几位独身亲戚之一,正回首,同江猷沉聊最后几句。
    他轻微点头,一只手压腰,西装马甲的腰身妥帖雅致。
    花厅前院正中,警卫员正一前一后,搬运一面巨大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不知哪跑来的小鸾雀,很快消失在镜子后。唯剩一旁叶贝门清风拂过,紫竹坠摆。
    花厅西晒,沐浴在清净里。
    签好最后一份手续,江猷沉站起,陷入角落的磨砂牛皮沙发。
    余光里一个纤小的绿影,踏踏脚步,跑过长窗,第一到第六扇……影子不见了,脚步是兀地消失的。
    “叩叩”,正门以熟悉的频率敲响。
    江猷沉回首前,先听出是王瑛沛。男人变得清醒而警觉,点头如恭请坤安。
    王瑛沛只把自己一个分公司交给儿子打理。他的行程看似十分混乱,实则一丝不苟,不为谁更改。
    对话走向结束之际,王瑛沛只赞赏他做事措置有方,却没慰问儿子心情。
    江猷沉面上就看出心事多多,作为母亲,她心里知道,多少和近来南京申府与江鸾通讯越发密切有关。
    毕竟过去这些年,他好不容易靠着照顾妹妹,获得了一点小家庭的归属权——他曾丧失过这种归属权。
    王瑛沛亮了声气叫他正名,知会一句:“早些来大厅。”不管什么他有何理由,比如什么不去影响妹妹做主人公。
    至于室外,太湖石前的江鸾,王瑛沛则按住办公桌,头偏向她道:“行李收好了?”是温笑着问江鸾。
    她对女人捣捣头,消失在假山后,仿佛可以随时飞去檐角当一只瓦猫。
    虽然,她已在那无声盯着王瑛沛和江猷沉不知多久。
    再没其他人步入花厅后,像苑画铺陈开来那样,卷轴一路滚到尽头,瘦皱漏透的太湖石假山旁,现出一个小小的人。
    她的无袖绿蓬纱上衣,系带是环绕脖颈一圈,到左肩系出一只蝴蝶结,仿佛可以压下她纤薄的肩。
    此刻,窄而长的长窗,江鸾出现在最中,直勾勾盯江猷沉。
    锻光芭蕾运动鞋,在木门槛上摆荡了一会儿。泠凉的双臂才折落下来了,相仿猫,越过长窗,迈步进花厅。
    沙发另一头前摆了箱长鱼缸。一方浅蓝的水囿软禁金鱼,火苗一样的橘红点点闪摆。
    她的双膝跪到靠墙那只沙发上,推开棱形窗。棂条组成的格心,镂透光影落她肩膀,洇得光色成了过期淡奶油,涂抹到雨露沤过的麻布上。
    “刷啦”,一只沾丙烯的纸质小刀飘出窗。掠过地砖,一路飞去。
    鱼缸里的金鱼开始逃窜,原来是半挂窗棱的一条猫忽然撑起,跑出门去。
    紧接着,小窗外昏睡的荷塘边,传来警卫员的交谈,饱盈笑意地,为她捕捞那只游弋的纸小刀。
    再回室内,他在小憩。他西裤的褶皱像笑纹,现在这些笑纹也在松弛中落下,随它的主人陷入沙发,彻底消失在一片僻静的黑色阴影里。
    至于西装外套,早被江猷沉随意掷在沙发靠背。
    他五指抵饱满的额,盖住了半边脸,长睫阴影落颧骨上,侧身都隐于金黄光线中。
    江鸾玩够了,才坐到沙发扶手上。
    ——多像是无心选中,才离他如此近。
    她俯视江猷沉几秒,悬着的小下巴带着点儿冷弧,渐渐,某种默允如福至心灵——
    躺到他丰裕的大腿上,她双手交盖肋骨上,拢闭眼睫。这时候低头看她,就像站灵柩外,朝里看去——出其不意不过一具熟睡的艳尸。蕾丝裹尸布由她的肌肤绣成。
    江猷沉将脸偏了偏,抵着额的手指却落下了,轻轻拂过她头顶。在柔和的傍晚光辉里,只为望她而垂眸。
    公司、集团、分部,几百个下属……永远处理不完的烦心事。
    江猷沉将她手臂托起,将她从后抱怀里,还要拦住她的腰,直到下巴轻轻悬她肩上,在妹妹面前获得片刻喘息。
    男人镇定的鼻息若有若无,抚她肩颈的光裸肌肤。起了痒意,她有些逃避地耸高点儿薄薄后背,却使他感触出一番,江鸾的无私馈赠来。
    有力的前臂轻轻往后拢她的腰腹,隐秘地占有她的肚脐。
    他的搂抱格外轻,像在扮演童话书里某个不掺情欲的守护骑士。
    江鸾觉得这个姿势不舒服。
    她的手指按到哥哥坚实的肩上,立直身子才到他下巴下,比着鼻子嗅了。随意回抱他,有了哥哥的怀抱与荷尔蒙的气息,令她的鼻唇喷出细微的安舒声气。
    搂抱也很短。不足以缓解她的分离焦虑。远远不够。
    将她放到身旁,有力的手臂从她膝后移出,他格外温柔道:“不去见见人?……还是见够了?”声带是溺爱意味的磁哑。
    她和哥哥讲,刚刚江穆清在宴会厅和她开玩笑,说“等再回江府,就是小鸾请客了”。应付完了哪些人,她就来了这里。
    她对和那个生物父亲交谈匮乏兴趣。
    江鸾这个人,向来意识不到自己没心肠。她只会认为,是江猷沉面庞从江穆清遗传得少,欠乏令人模糊神识的相似性,使她不能“爱”屋及乌。
    哥哥确实遗传自太奶奶多一些。在世时常住申府的太奶奶,是来华德商的大小姐,西欧混血,分版逐色压印到江猷沉脸上,就是鼻子和颧骨额骨高。在哥哥脸上还有点儿说不上来的鹰隼威压,总之,很是唬人。
    使她畏而生情。
    “就来了这里?”江猷沉朗声笑道,声音也质感上乘,有一种端方的克制。
    很像是,应了这送行情景的笑。
    她眼底有失望的神色错过,振作得也快,脖颈彻底磕在他肩上。
    在一个江猷沉限定她跪在身上乱动的诡异姿势里,她手又开始不老实,摸到马甲扣的驳链。
    当看到晦暗光影里敛出的细细金闪,她躺倒他大腿外的沙发上,用手摩挲驳链。感触那凉意。
    他的眼睫影继续垂下了。江鸾是这样的,调皮顽气时,脸上有着端凝的神情。
    江鸾开始轻轻咬驳链,他的手指开始轻轻掰开她的嘴,因他很轻易就可以看到妹妹湿润的口腔与舌。
    江鸾闭上眼,想象兄长对她做一些很原始的事情,最原始,也最真实……
    宽厚的手掌轻轻贴她脸颊,她惊醒,而江猷沉带着点凌厉的目光,向她示意轩敞四开的厅堂大门。
    她有些依依不舍的目光,不甘地望向他的办公桌,她刚才的幻想里,活动发生的场所……
    江猷沉把她抱起,抱起来,坐得远了,才低声问道:“你对哥哥和你的未来没有信心吗??”
    他的声音低沉而安心,而她竟从中听出一丝一闪而过的悲戚。
    江鸾不假思索摇头。怎么会,只要有他在……
    “你确定我们之间是不合适才要‘分手’吗?”他问到她脸上来了:“嗯?”
    昨晚,哥哥捏那件旗袍,在她以为哥哥要失态之际,他却只是站起身,把旗袍挂到衣横架上。
    今早起来时,那件月白蓝的旗袍就挂床脚的衣架上,润透着亮泽。一件衣服而已,比起被毁,不如遥遥面对床,观览一晚春色。
    最近她与南京奶奶那边的联络,才更让他心思凝重。可是看到奶奶送来宝石首饰,他言语里又相当满意,像把她看作完全不同于他的独立个体。
    除了高中没帮她开过家长会,他做足了她的监护人,这次却留足了她自由。
    她忽然感到近来的“厌兄情节”,第一次在他面前高涨:“您不想问送旗袍的是谁吗?”
    “好,他叫什么名字?”他柔声道,只是温柔的有点儿刻意。
    她防备地沉默几秒,才将字一个个往外蹦:“……方自昀。他母亲那边几代做高定旗袍面料的,现在也有军工应用合作,说不定未来还要拜托你这个舅……”爷。
    闳空的冷场是突然发生的,像突兀的切割。
    “我陪你的时间,是太少了。”他忽然来这样一句,稠墨的眼睛望着堂外的绿。
    “我从来没有需要过你天天……”她顿住,嘴唇微张,透亮的眼珠顿了顿,露出困惑,“我不懂……你觉得我喜欢方自昀?”
    江猷沉有恍而悟然的神色:“你不喜欢他……”
    难道她对他的爱、依恋与信仰还不够明显吗?
    江鸾深呼吸紧闭口气:“我不喜欢他、不会喜欢他!”抬起眼帘,黑眼睛盯着他:“我的爱都给了您。”
    他以前看过一部中文电影,其中有个角色,从头到尾都在通过撒谎蒙蔽别人攫取权力,在命丧黄泉之际仍然把自己撒的谎当真,也在自我幻想中走向毁灭。
    江猷沉露出一点儿困惑的表情来。
    而她越发不解,蹙起的细眉有着所有委屈神话的原型。
    江猷沉若有思虑一会儿,开口道:“抱歉。”
    抱歉什么?立即有酸涩的眼泪夺出眼眶,她自己都没发觉。
    男人带一条褶纹的锐厉双眼皮抬起,离眼极近的英朗眉骨微抬,大拇指抚上她的脸颊,抹去泪珠:“我的意思,我以为……”
    “你已经那么听话,听取了我那么多建议。”他盖住她的双手:“我还强求什么呢?一个男同学陪你解闷,逛几趟游乐园,算不了什么。”
    江鸾愕然,错愕间将手抽出,一时再找不到可以安放的地方。
    方自昀目前并没让她反感。她总对除哥哥外的人深感有异,厌恶、嫌憎、感情冷漠……方自昀是处于交接地带,但那叫作:利用。
    江猷沉三言两语,就让方自昀在她心中失去利用价值。
    她的一只手越过椅背,轻轻打在那卷了云的古色条案上。
    遥遥的小时候,就在这里,江猷沉曾蹲着,双手交枕妹妹脚边,待妹妹发现了,才更开朗地笑起来,向她宣告“一起船袜沉船事故”。
    时间被当做沙拉搅拌,感情瘫痪。
    江猷沉的电话响了,她松口气,找到离开的理由。江猷沉却用眼神投来警告。
    也许宴会厅正热闹,花厅这里半天了也没见着点心;也许他们都如国际象棋那样谨慎前进,致使没一人使唤点心。
    江猷沉坐入了另一把,与她相对的交椅。而他的脸有一半在轻影里,面对她的这一半依然有鼓励关抚的宽怀神色:“我们现在还有点时间来把它谈完,宝贝。”
    江鸾感到悚然。宝贝。
    她又不是不知道上次江猷沉是怎么教训她的,等她怀揣忐忑地与江猷沉共处一公馆一整天都没问题,直到她已经沐浴更衣躺如温暖被窝,他能轻轻松松打开她的房门,提着条子。
    他是慷慨的。这场感情谈判,江猷沉过于威势累累。当初捅伤她“嫂子”的一刀,善后可都是江猷沉,让了对方的家族企业几个点,甚至让那些关于家妹患有精神疾病的消息全部消失。天呐,她第一次那么讨厌他的年龄优势。只要她先出生,阅历的优势完全可以由她占领。
    “你会背叛我吗?像你背叛任晚馥那样。”
    江猷沉立即冷笑出声。
    说得好像他永远能拥有她一般。
    都说越小的蝎子越毒。他早知道他这个妹妹善于蛊惑人心、狠得下手,却没想到随着长大,最先的一口是在他身上!
    他带点探究地望她:“江鸾,你要如何才知道,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那么特殊、那么无可替代……其实,很久很久前,哥哥好盼你出生。”
    见她起了困扰的表情,这次他却没像往常一样,一连迭声唤她乳名,蹲下来亲吻她一只小腿,品尝她有些阴暗的欲望。
    在江猷沉那格外偏重的声音里,她反剪双手,垂着下巴:“也许,要搞透彻的一些事情,并不需要从我身上。”她当然是比他更了解自己的,有理由因他对自己过分的偏爱而不解。她早知道这件事,直到和方自昀相处,让她感到不协调。
    江猷沉既做了她的心理医生、妈妈、爸爸和性玩具和最好的朋友和最坏的敌人和人生导师。
    小小地抗辩完,她又抬起头来,谨慎地用那双阒寂的黑眼睛看他,不再言语。
    她这些日子和方学长极自然走近了,空余时间拿来应付方学长。
    至少和一个陌生男性社交,可以忘却被哥哥搂入怀时,近来全身蔓延到骨髓的涨疼、皮肤刺痛的烦恼。
    “在碰你的时候……公司股东会有例行体检。”
    “哥哥和你开始的时候,不脏。哥哥再坏,只会希望你健健康康。”
    他精壮的手臂搂住她,把她钳怀里,凑近耳朵小小漩涡,水流卷入海螺里般,引她入胜又继续着诱哄语调:“你说的这个方自昀……他脏吗?”
    江鸾皱起鼻子,比着双臂推他,用自己的力量表示着抗拒、厌恶。
    她清清的眼睛盯着他:“您是在对我进行羞辱吗?哥哥。”
    江猷沉微愣,垂首亲吻她的手,眼皮覆着一层默然神色。
    江鸾眼里毫无波动地玩着他脸颊肉。
    确认她气消了,江猷沉贴到她脸侧,低沉道:“许多男性继承人在二十岁前,都会接受‘脱身训练。“
    “……”
    “要么在青春初期就给他们配备过夜的女仆,要么是接受这种‘脱身训练’,以免遭遇陷害……”
    “你知道在奶奶家,女孩子又是什么样的吗?”
    “如果她们知道你没谈恋爱,还对性一窍不同,或者太过好奇,会在你身边安排一两个男生,陪你上下学,学会接触异性。”她开始胡乱动,江猷沉轻笑起来,挠她腰,依然压迫着拥抱她。
    “那也得我住得久才会这么胡闹,”她面颊的红随喘气平息消散,一下又变白,“她们热情,我就用方自润做挡箭牌。”
    “还没去到奶奶家,就决定不久留了?”
    “我现在怎么知道呢,哥哥。”她凑近,终于让他主动谈到奶奶家,“先住两月,等你来南京,差不多能告诉你。”
    江猷沉神情有委顿。
    他淡淡的语气飘来:“在此之前,你那个什么男同学……最好始终情愿于被利用,也只清楚自己的唯一作用……而不是更加贪心。”
    她这个掌控欲极强的哥哥,狮子怒吼般发脾气,对外表达不高兴,其实有彰显他支配地位的意思。这也是江猷沉唯一的弱点。
    现在,江猷沉的反应却是前所有未见的淡然。
    江鸾不知道他是轻微解离,只知道一个人行为的表象之下,有着不止一层的防御机制。他的表现也证明,她触碰到江猷沉身上不愿谈及的事。
    她的黑眼珠斟酌着,缓声道:“对了,方自昀不是男同学,是学长哦,哥哥。”
    他意识到,自己应为傲的理性从内而外裂出了幽微的细纹。
    不过,很快,他露出一点微笑道:“……希望你记得,你曾告诉过我,做一个乖孩子有点累,做一个坏孩子代价却更大。我愿意相信,你现在只是有点累。”
    真体面,他说的坏,是哪种坏呢?
    看吧,同样是让他不高兴的事,一前一后,他反应的区别可真大。
    “其实,在奶奶那边,和在爷爷家,对于你来说区别不会很大。”他说。
    不知为什么,她没像以前一样,从江猷沉的话里,感到一种填满自己空缺的满足感。
    也许是厌兄情绪作祟。
    “如果你不想我去,那我就呆在这。”她用着气声说道。
    他立即有些哭笑不得,叹道:“我的小船妹妹,你的浆到底在哪?”最后看了一眼江鸾故作乖顺的脸颊,“对话到此为止。”
    江琦玥从抄手走廊悄悄走近花厅,寻找江鸾,忽然听到花厅里传来争吵声,还是江猷沉和江鸾的声音。
    只听到江鸾从所未见地失态,吼道:“所以您宁愿放开我,让我自己去找答案,也不愿就在这里直接说您的真实想法吗?”那声音比平时大许多,嗓子却是颤抖的。
    江猷沉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克制与威胁:“好。假设那个无法改变这件事的是你,你会觉得自己现在有资格向谁谈及吗?……江鸾,如果你只是想挑战我的权威,完成你那个什么诸医生的建议精神弑兄,那很好,你现在做到了,并且成功了。下一步呢?要和我断绝关系?”
    江琦玥偷听得云里雾里。可室内两人,素日最相依为命的兄妹俩,居然是在争吵。令江琦玥十分好奇。
    何况隔着门光想象江鸾骂来骂去的样子,就让她笑得肚子疼。是不是吼她哥的时候还要垫着脚用尽全身力气呢。
    万幸,江琦玥忍下了笑,因为花厅内很快安静下来了。
    花厅内安静了几秒,很快传来江鸾的声音:“我可没那么说过。江猷沉,你真无聊。”
    “你叫我什么?”男人低厉的声音袭来,大动肝火。
    在江琦玥的成长里,江猷沉是活在神话里人物,天才,有着天才的强大与平和。偏偏她知道她这个堂兄,有着说不出的阴鸷与冷酷。
    “好孩子。”江猷沉走近了江鸾,江鸾很快往后退。
    男人站地毯正中,喃喃道:“你说什么呢?你这样……这样好,而且你知道,我多怕你死。”声音审慎,淡眉却比平时显得更有压迫与危险意味,散发着诡异气场。
    江琦玥瞟着江鸾,不管是红配绿还是平平无奇棉布裙,穿在她身上,就是灵动而别致。
    江琦玥的视线从江鸾移过,才移到江猷沉脸上。
    “大哥。”江琦玥震惊之余,喊了声。
    男人皱着眉:“琦玥,不要胡闹。”把江琦玥打发走了。
    江鸾不知哪拿出裁画纸刀,刀尖压到唇边,一周莹白小牙齿,脆弱的舌尖掂着刃面。抓鼠前的眼魄,直对那扇被不速之客推开的的细细门扉。
    江猷沉走回屋内,近得不能再近了,对她低语道:“……你又准备什么时候下手?”
    她的眼神灵净而别有深意:“我可什么都没说。”而是他觉得有的人该立即消失。
    他轻轻哼了一声,凑近,双手按住膝盖,下弯许多才抵到她额头,循循善诱道:“统统杀了——什么时候轮到我?”
    他轻而易举看到妹妹瞳孔收缩,整个面庞都僵愣下来。他的山根比她的立得高,可以碾压她的鼻。
    “哥哥!”她的声音听起来恼羞成怒。
    两人陷入共处的尴尬时间。令人鬼火的沉默,原来乱伦的兄妹还会有这般亲情闪烁时刻吗?
    江鸾觉无聊,眼睛理所当然看他,待到对视了,双手往后撑沙发缘,朝他露出舌面和整个空荡荡的喉腔。舌面泛粉。自然安放。
    江猷沉走过去,给她想要的舌吻,甚至更多。捏住她下巴那点骨头,钳制她压沙发里,把她湿吻得喘不上气,迷离失神。
    她睫毛发抖。精神震颤。并且想吐。和抑郁发作时的呕吐还不一样。明明和方自昀“做实验”的时候……她脑子里又想到江琦玥。她本该忮忌江琦玥,几岁到十多岁生日礼物,江猷沉才是年年不落送一串项链,璀璨华丽。直到她发现,每年都是一个款式。
    她趴到他身上,拎他西服,直接盖他头上。
    她一次次感触着他的捉摸不透,一次又一次接受皮试和针液刺入,让冷水一样的液体冲过血管。于是先找上方自昀,总得自己找一个。而不是他安排的谁。
    江猷沉在西装底下并未立即“反抗”,而是照常如故靠沙发。比起充满诸多不确定因素的现实,他更倾向与创造“事实”,她和某个男孩的第一次见面,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开房。
    他最优秀的……她在学会玩弄猎物之前,总是不小心让他们死得很快,近来才慢慢学会延长杀人的快感。
    “唔……不可以,我还是讨厌你叫她名,能不能带上姓?”
    男人在西装底下点头。江猷沉看到她那双吸进光线的黑眼珠。
    西装丢到沙发扶手,她看了会儿江猷沉经历半窒息后微微发红的冷峻面庞。想象是自己的湿透的裙子盖住他头。
    她偏过去,望向钟,催促道:“快到了。”
    “什么到了?”
    江鸾对他露出仅哥哥可见的古怪笑容。
    “方学长今天来家里做客,”可是唯二的外宾,也不知道王瑛沛怎么想的,“哥哥,一会儿你不要不给客人面子哦。”她知道江猷沉是惯会用他那套道貌岸岸使人难堪的。
    她后退着躲着逃走,伴随咯咯轻笑,胡乱间又亲他一下。只是一下下。不再是以前那样,吃奶力气一样环住他脖颈。快速跳下沙发。
    他余光里一双轻巧的芭蕾鞋,锻光在暮色里暗下去,却是更加沉着的,跑了。
    他磕上有些疲惫厌倦的眼,第一次露出欣慰的笑——眼里却是空洞的。
    如果江鸾看到了,也许会原谅冰梅纹的杂乱。
    江鸾摘了一朵鸡蛋花,走向厅堂院门间,差点撞上来人。
    是方自昀。
    明知道她说着蛊惑的话,可是仅仅是和那孤僻且好奇的目光对视,他就不介意江鸾对他的喜欢是浮泛的——那么多人,她都无声散发着礼貌的疏离姿态,只稍微亲近自己一点。
    方自昀略带尴尬微笑道:“我好像走错路了。”
    江鸾没拆穿他,更不理解他能因为撒谎耳朵红起来。
    宴席上江琦玥不知道从哪凑上来。每每江琦玥要告诉她秘闻,江鸾就会用更大的声量令她把嘴闭上。
    长辈看不见的地方,江琦玥和江鸾总有着打不完的战争。
    江家一位认识方自昀的长辈正夸口,方自昀学才人际令人如何信服前景如何看好,在江家的主场如此,可能是有点不得了。
    意识到江琦玥半分觊觎方自昀的目光没有,脱不出手的江鸾,又有了新的厌烦江琦玥的理由。
    可是在花厅得到糖吃的小孩总会安生一阵子,在江琦玥打听她和方自昀的未来规划时,江鸾懒得和她计较,耸耸肩:“你这么着急觅良缘,直接下南京找老太太就好了呀。”
    江琦玥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些日子申府的宝石项链直往江鸾房间堆,看到他们如此厚爱江鸾,却没看到本质,又和要告诉江鸾的秘闻联系不到一块儿,最后自己气得急头白脸。
    而江鸾不屑于解释,甚至自我陶醉在不杀江琦玥的骄傲里。
    方昀润站不远不近,正好听见,笑得眯起眼来,显得不那么严肃了,颗水灵灵一颗青梅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