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明末 第685节

    吴平微微定神,双手抱拳,嘴角扯过一丝勉强的笑容。
    “谭总甲客气了,劳您和各位高邻久等,吴某愧不敢当。”
    在买房的时候,吴平自然是见过作为坊内总甲的谭恩德。
    他的目光下意识的瞥向身侧,只见吴莺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人和热闹场面惊得更加畏缩。
    几乎整个身子都躲在了吴平的身后,两只小手死死攥紧了他的袍角,只从旁怯生生的露出半张脸和那对梳得紧紧的小髻。
    谭恩德是何等眼色,立刻注意到了这个小姑娘。
    谭恩德是知道内情的,吴旗总今日去育幼营接领养的女儿,这事在坊间早已不是秘密。此刻见这情景,他心中了然,脸上却不露分毫异色。
    他脸上笑容更盛,语气放得愈发温和,躬身笑道。
    “这位便是吴旗总的千金吧,真是乖巧可人,与吴旗总一看就是父女连心,福气相随啊!”
    似乎是看到了吴莺的窘迫,谭恩德也不再继续寒暄,而是直起了身,朝着坊内扬声道。
    “各位高邻,咱们的近卫师吴旗总带着千金回来了!”
    原本聚在巷内闲聊的男女老幼早也已经注意到了吴平走入了坊内,看到了谭恩德迎了上去。
    当下纷纷作揖行礼,口中或是恭贺,或是夸奖吴莺。
    吴平不善言辞,但是也谨记着韩福良等人的交代,笑着一一抱拳回应。
    几个顽皮的孩童挤在人缝里,好奇的张望这位新来的军爷,还有他身后那个紧紧抓着大人衣角、低垂着脑袋的小姐姐。
    “诸位盛情,吴某感激不尽。”
    他提高了声音,压下周围的嘈杂。
    “小女吴莺今日方随我归家,孩子年纪小又怕生,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各位多多包涵。”
    吴平话音未落,几名妇人便是笑着开口。
    “吴旗总哪里的话,太客气了!”
    “是啊,都是邻里邻居的,说这些可就生分了啊。”
    众人也都是知道这位新来的旗总,
    谭恩德一直是笑呵呵,打着圆场。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孩子刚来,总得适应些时日,吴旗总放心,咱们街坊邻里的,往后必然多加照应。”
    众人正说着,巷口又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和脚步声。
    “老吴!可是我们来迟了?!”
    吴平循声望去,脸上那勉强的笑容终于真切了几分。只见三名同样身着圆领军服、风尘仆仆的汉子大步流星的走来。
    黄虎声若洪钟,人未至声先到。
    “快来快来,咱可就等着晚间这一顿饭食了,你这个主人家到了,席面也可以开了。”
    心思缜密的周长寿则是先笑着对谭恩德及周围邻居抱了抱拳。
    “谭总甲,各位高邻,有劳诸位久等,实是安置所距离城内遥远,一来一去费了不少的时间。”
    一众邻居自然没有在意,皆是说着客套话。
    周长寿目光随即落到吴平身后那紧紧攥着衣角的小身影上,语气自然而温和。
    “这就是莺姐儿吧?别怕,往后咱们几家就挨着住,有什么时候尽可以找你的几家伯母。”
    周长寿笑着招呼着自家的妻子上前。
    周长福的妻子李氏是个眉眼温婉的妇人,李氏走到近前,微微躬身对着吴莺温柔一笑,轻声道。
    “好孩子,路上累了吧,院里刚蒸了桂花糕,要不要跟着伯母去尝尝?”
    吴莺看到陌生的妇人靠近,下意识的又缩回了吴平的身后,但是还是露出半张脸。
    她的眼眸之中藏着些许的恐惧,但是目光触及李氏温和的笑容时,又忍不住停留了片刻。
    吴莺怯生生的抬眼,目光在李氏温和的脸上来回游移。
    吴平感觉到衣角传来的力道稍松,抚了抚女儿的发顶,放缓了声音。
    “去吧。“
    僵持片刻后,那只紧攥衣角的小手终于松了一丝。
    李氏顺势轻轻握住吴莺的手,和另外几名女眷一起,将吴莺带离了喧嚣的人群。
    韩福良此时也已经挤了上来,他脸上堆着熟络的笑容,声音洪亮的对着仍在相互寒暄的街坊四邻拱手道。
    “诸位高邻,主家已到,这酒菜可是早就备好,就等着各位入席呢,今日务必吃好喝好,不醉不归!”
    随着韩福良这恰到好处的张罗,气氛更加热烈起来。
    人们不再拥堵在巷口,说说笑笑的簇拥着吴平几人,一路热热闹闹的朝着那座贴着崭新红联的吴家新宅涌去。
    院内早已布置妥当。男宾们在院中分桌落座,女眷们则被引至东厢房檐下设的席面。
    仆妇们端着热气腾腾的菜肴穿梭其间。
    吴平被黄虎等人按在主桌首位,不断有邻居前来敬酒,他酒到杯干,皆是一饮而尽。
    但是目光却不自觉的瞥向东厢,透过竹帘的缝隙,能隐约看见李氏正细心的将菜肴夹到吴莺碗中,小姑娘虽仍低着头,却不再像先前那般僵硬。
    酒至半酣,暮色渐浓。
    突然,一阵沉闷的巨响从开封城中心方向传来。
    “砰——啪!”
    众人皆是一怔,举杯的动作顿在原地。
    只见漆黑的天幕上,一朵硕大的金色烟花已是绽开。
    流光四溢的烟火,将半个夜空映得亮如白昼。
    一团团耀眼的金色光雨在墨色天幕上铺洒开来。
    “是烟花!”
    有孩子兴奋的叫出声来,遥指夜空之上不断绽放的烟花。
    院内一众的宾客皆是仰头而视,有人感慨。
    “开封城内,不知道有多久没有燃放过烟花了……”
    太平的光景已经离开了太久。
    天灾人祸在各地绵延,到处都是家破人亡的凄凉之景。
    五彩斑斓的火光在夜空中交织变幻,映照着一张张仰起的脸庞。
    这般火树银花的太平景象,在往昔之时不过是年节时分稀疏平常的热闹。
    可经历过年岁荒乱、颠沛求生的人们,此刻静静站在初夏的晚风里,却觉得眼前每一簇转瞬即逝的光亮,都比记忆里任何一个上元夜都要璀璨。
    第531章 鹰视天下
    昆承湖的夜雾如浸水的薄绡,沉沉的笼罩着四野,将远处的虞山也化作一抹模糊的黛影。
    湖心深处,一艘三桅楼船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这艘经过改制的画舫,中舱极为轩敞,俨然一座巨大的水上屋舍。
    舱内,八盏青铜连枝灯台分立四角,将正中区域照得通明。
    钱谦益身着深青色暗纹直裰,外罩一件玄色夹绒披风,独自端坐在上首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嵌云石扶手椅上。
    他身形微胖,面庞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浮白,一双细长的眼睛半开半阖,
    其下,左右各设三张酸枝木官帽椅,依照地位资历,分别坐着六位江南各地影响深远士绅。
    左手边依次是松江徐氏徐孚远、嘉兴陈氏陈之遴、太仓王氏王时敏。
    右手边则是嘉定侯氏侯峒曾、无锡顾氏顾杲、华亭董氏董祖源。
    众人皆正襟危坐,仆从早已屏退,惟有湖水轻拍船舷的微响。
    烛光映照下,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淡淡的阴影,让人看不清真实情绪。
    船舱之中的沉默已经持续了许久的时间。
    最终还是陈之遴率先打破了沉寂。
    “陈望罔顾民意,一意孤行强推新政,欲使士绅一体当差纳粮,将数百年来之祖制制骤然更改,关乎天下士林体统,非同小可。”
    陈之遴的面容在跃动的烛光之下忽隐忽现。
    “更甚者,推行‘尚武令’,公然重武抑文。长此以往,只怕礼乐崩坏,文脉断绝……我等皆熟读史书,岂不闻旧唐藩镇割据,武夫乱政之前鉴?”
    陈之遴略作停顿,目光扫过在座诸人,语气更沉,将那个悬在所有人喉头的问题抛了出来。
    “如今满朝臣工,慑于靖南军之兵锋,噤若寒蝉,难道我等……就真的只能坐视,任由这社稷纲常,就此崩坏下去么?”
    话音落下,舱内一片沉寂,唯有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光影摇曳,映得每一张端肃的面孔都晦暗不明,难辨真意。
    “彦升所言,也是我等所忧心之事。”
    坐于陈之遴对面的侯峒曾缓缓捋须,他的声音十分的低沉。
    “然则陈望倚仗兵锋,其势正炽,此时若正面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
    “诸君可不要忘了……”
    王时敏冷哼一声,手中茶盏猛然一顿,冷声道。
    “陈望倚仗虎狼之师,行此倒行逆施之举,终会遭受反噬,他今日能逼朝堂诸功就范,莫非他还可以将我天下的士子全都赶尽杀绝不成?“
    “民心士心,岂是刀兵所能尽数斩断的!”
    王时敏话音未落,坐在他对面的顾杲已微微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