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检察官陈述亲人噩耗时平静沉着,好像在说着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顶着三十多度的天,来回运了四趟遗体的小王,正掀着衣服吹空调,与来打印文件的管财务的同事闲聊。
    听到财务说民政部的刘副部今早被纪检带走调查后,他惊讶着叫了一声,“那个姓刘的秃子?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群里传的有照片,我发给你。”财务点着手机,说:“乘职务之便受贿收礼,搞裙带关系,跟他一根草上的蚂蚱们,估计今晚是睡不着咯。”
    小王激动地拍了下大腿,“哪位青天大老爷搞的他,真是大快人心!”
    财务出门时,正好跟进来的廖雪鸣打了个照面。
    见他垂着脑袋进来,小王打趣道:“唷,小廖老师回来了?”
    “王哥,别笑话我了。”
    他疲惫地趴在桌上,长吁一口气,不再动了。
    槐林煤气厂爆炸事件后,永安殡葬被评为先进工作单位,得到上级政府注意。
    了解到资金不足、专业技术人员缺失的状况后,不仅给拨了钱购置新设备,还组织殡葬专业的学生过来观摩学习。
    廖雪鸣作为馆里唯一的遗体美容师,承担起教学老师的职责。
    而他只有实操经验,肚子里没多少理论知识。因此除了每日工作,还要抽时间写成文字材料给学生看。写上五百字,得查一个钟头的字典,忙得连饭都吃不上。
    所幸学生的观摩团队只来三批,明天下午送走最后一批就算完成任务了。
    小王傻乐着过来,拿起桌上的扇子,给他扇着风,“累坏了?”
    背对着他的毛茸茸的后脑勺,点了两下。
    小王又问,“那你心里开不开心?”
    安静片刻,他又点了点头。
    简直不要太萌。
    小王没忍住伸手揉了揉他蓬松的头发。
    心想马主任想的这个法子还真管用,至少能让他多和活人说说话,别整天守着死人自言自语。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廖雪鸣猛地坐起身,从工作服的兜里掏出手机。
    小王看到他手里的黑色手机,一惊一乍:“老天奶,鸟枪换炮!终于把你那破oppoa5换了,每次看你用我都怕它炸了!”
    屏幕上显示着一串陌生号码,看归属地是本地,廖雪鸣才接了电话。
    “您好,是廖先生吗,尾号4747?”
    “是我,请问有什么事情?”
    “你有一个同城跑腿到了,我看地点是......殡仪馆?”小哥尴尬地笑,商量着:“要不辛苦您来山脚下取一下吧,我儿子刚出生,不太好去这种地方......”
    廖雪鸣骑电动车到山脚下,拿到了跑腿送的件,是一部新手机。
    问谁给的,小哥说是检察署下的单,多余的不知道,说完后便急急忙忙地去送下一单了。
    顶着中午的大太阳,廖雪鸣想了一会儿,给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陆炡。
    问是不是他送来的,还是说送错了人。
    而发出去的消息很久都没有得到回复。
    ......
    陈茵去世了,凌晨一点时心电图趋于水平,结束了五十余载的人生。
    三年前夏天,她被确诊常显遗传脑动脉病,基因突变导致的脑动脉硬化和脑白质病变。
    近一年陈茵头痛频发,精神分裂症愈发严重,上午颅内突然出血。
    在主任医师的建议下,不进行手术,陆炡握着她的手,在床边守了一天一夜。
    当初为了逃避刑罚,造假病历住进精神病院,没几年真患上精神分裂症。
    而恰恰是这精神病,让她在最后关头意识模糊地念叨着年轻时的风光事,沉浸在美梦中与世长辞。
    葬礼在陈家从前的四合院中举办,当年被查封,后来陆炡拿一部分外公的遗产赎了回来。
    陈家人坐牢的坐牢,刑期短的出狱后改姓换名不知去向。娘家人能来送葬的,十个手指头数得过来。
    而陆家近些年在陆湛屏的庇佑下,从低谷一路高歌昂首向上。自然不敢沾半点倒运,对陈茵的死避之若浼。
    尽管陆振云再三告诫他,葬礼要办得低调。陆炡仍一切按最高标准调度,实现给陈茵生前“风光大葬”的承诺。
    预计午时出殡,请的入殓师的团队卡着约定的时间点来了。
    准备对遗体美容时,她看向站在一旁的陆炡,问:“您不出去吗?”
    见他没说话,入殓师微笑着解释:“家属怕伤心一般不看,有的人会哭得不行的。”
    陆炡面上并无触动,只让她开始。
    整个入殓过程中,盖衾单,擦身子,穿寿衣等,皆由跟着来的两名助理完成。
    这位入殓师是不作前期工作的,坐在一旁指挥。
    在翻身系上后背的衣袋后,有个人肩膀没托住,遗体摔回灵床,压下几片白菊花。
    “哎呀,你说说怎么干活的,这么不小心。”入殓师看向陆炡,唇角咧得更开,“年轻人就是毛手毛脚,说了多少遍都不——”
    “滚。”
    对方一愣,“陆先生,您这是......”
    陆炡低眼睨她,唇角冷直:“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几个人提着箱子悻悻离开,陆炡关上门,回到灵床旁将母亲的遗体放置好,手轻挽过鬓角的一缕碎发。
    垂眼注视着陈茵干燥苍白的脸庞,忽地意识到在她生前,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安静平和。
    他又想起某个人,在为逝者整仪的过程中。始终沉默,不对人笑。
    严谨笨拙地往灵柩里放一朵太阳花,不厌其烦地闭眼念诵一遍又一遍《往生咒》。
    陆炡一直认为死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一件特殊而又普通的事情。
    坦然安详的死,抱憾悔恨的死。被病痛缠绵折磨,又或者意外骤然离世。
    从前他看来都没什么区别,炬为一捧骨灰变成无用的废料。
    而如今切身体会过,才理解了廖雪鸣那句“让人体面离开”的含义。
    陆炡无可奈何地笑了,眼低浮现少见的温柔,握了握陈茵冰凉的手,“妈你先等等,我去请他来。”
    第24章 逗逗猫
    这是廖雪鸣第一次离开棘水县,独自坐四个小时动车来到大都市。
    随着人流刚出站,便被纵横交错的电梯履带、各色字母指示牌惊住了。
    站在原地被着急赶路的人猛地撞到身体,他下意识将背包抱在胸前,先开口说对不起。而对方早已走远,甚至连长相都没看清。
    手机震动起来,是陆炡的来电。接了电话刚开口发出个音节,听见对方说:“回头。”
    廖雪鸣转过身,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定格阔落高大的身影,在闸门前朝他挥了两下手。
    在看到陆炡时,人潮似乎一瞬间暂停,又很快汹涌流动。
    耳边听筒又传来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尾号4747,好久不见。”
    仅仅一星期,哪里算的上“好久”。
    可从陌生的环境见到熟悉的陆炡,廖雪鸣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刷身份证出了闸门,陆炡动作自然地取过他怀里的背包,单挎在肩膀上。
    另一只手抚上单薄的后背,拥着他避开往外走的人群,领他去负一层的停车场。
    陆炡穿着整饬,黑色西装,薄底皮鞋,胸袋露着一角白色方巾,肩头有没掸干净的烟灰。
    廖雪鸣隔着镜片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嗅到身上的木质香被贡香火的烟气冲淡。
    今天中午陆炡给他打了通电话,要请他做一件事情:给去世的母亲入敛。
    廖雪鸣并不是不想帮这个忙,而京城这样的大城市,比他更好的遗体美容师数不胜数。
    这样重要的事情,他怕做不好,陆炡却说:“我只信得过你。”
    晕晕乎乎地跟着陆炡找到车辆,上车,系安全带,出停车场。才发觉天已经黑透,而霓虹灯光使夜亮如昼。
    记忆里廖雪鸣从未见过这样喧闹的夜晚,嘈杂声响争先恐后地灌进耳道。
    他很不习惯这种感觉,不自觉地抓紧安全带,往检察官的方向移了移身体。
    陆炡从后视镜看他一眼,尔后伸手将车窗按上,问:“身体不舒服?”
    廖雪鸣摇头,“快八点了,夜里出殡的话是不是不太好?”
    “不用考虑太多。”陆炡单手握着方向盘,“有的人巴不得改到这个时间。”
    陆振云知道陈茵出殡时间改到夜里后,以为是儿子听劝了。
    本不打算白天露面的他夜改了决定,说夫妻一场,还是要烧沓纸钱、上柱香,过往情分与恩怨当让它烟消云散。
    他冷嗤一声,似自言自语:“倒是替别人原谅自己了。”
    廖雪鸣听得云里雾里,侧头问他说的是谁。
    陆炡没回答,打开了车载音乐,柔和的钢琴曲流淌而出。
    下一秒,伸过来一只手拍了拍廖雪鸣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