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渐渐地,“杨贵妃”酒已过量,已显出几分醉态。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他抢过杯来一饮而尽。
    小凤卿这是真想抢过来杯解愁绪的酒啊!
    烈酒入喉,浇入愁肠,让他麻痹让他忘记,可偏偏这酒是假的!
    他痛苦不堪又蓦然清醒!
    戏里风华绝代的贵妃也如寻常女子一般,锦衣玉食,却仍然空虚。似笼中雀,内心说不出的怨,莫非,和莲儿承受的,是同一番苦楚?
    小凤卿如万箭穿心。
    恨自己没有唱一出苦戏,恨自己不能尽情哭喊嚎啕。
    可恨归恨,他面部的表情,身上的动作、气息,竟都丝毫未变!
    哪有什么哀呀,恨呀,统统都只顾到一个并不存在的“醉”字!
    先是酒后无力,支持不住,跷跟先着地,缓缓压下脚尖,一步三摇。再做一个鹞子翻身,整个人斜刺里倒下去,借力又旋身而起。最后一个衔杯下腰,噙着金杯慢慢后仰,满头凤冠垂珠要扫到台板,而跷尖需如生根,纹丝不动。
    这顶难的“三衔三卧”轻轻巧巧,端庄娇美,断然是没有脑袋乱晃、身体乱摇的丑态。
    “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台上只有一个醉态绝美的杨贵妃,而不见那哀肠难解的小凤卿。
    可大家确是只当热闹看——懂戏的也是。
    玉芙这就弯弯眼睛,小声咬耳朵,“马上要到‘调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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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名字: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贵妃醉酒】:本段的贵妃醉酒致敬的是梅兰芳先生的版本,部分身段和改词考证自《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
    第54章
    这一段“调笑”,惯是要强调杨贵妃和宫人们的引逗。
    听了几句,玉芙发现小凤卿又改词儿了。
    今天,听小凤卿这一唱,玉芙和柏青真真像开了窍,戏原可以这样美,这样雅。而且全凭自己演绎,并不一定要原原本本演那些毫无必要的糟粕。玉芙本就爱细细咂摸,这就让他发现这一处改动。
    这处他是直截痛快,只拿唐明皇做了当夜怨恨的对象,不再节外生枝地牵连到旁人,没有牵扯到安禄山。
    玉芙又想起前面一处“你”改成“你们”的巧思!小凤卿这出戏,处处都往雅了改!只强调了贵妃的醉态,根本没有思春、猥亵的身段,只用技艺描绘,没有什么下三路的噱头也引人入胜。
    唱到这里,戏快终场,“去也去也,回宫去也——”
    最后这一句,终是露出点凄清。
    “恼恨李三郎,竟自把奴撇,撇得奴挨长夜。只落得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
    冷冷清清独自回。
    恨我吧,恨我让你冷清清独自上路,恨我让你孤零零去喝那碗孟婆汤。
    下一世……
    小凤卿跷步疾走,裙下似有风云涌动,转身时凤冠上的流苏甩开,露出眼角一点晶亮,不知是汗是泪。
    台上的杨贵妃空虚、恼恨,意兴阑珊。小凤卿是挣扎着要落回凡尘,想再舔舐几下这现实悲恸。
    下一世…可别再和我有这桩子姻缘了…
    戏,也落幕了。
    台板上一串串的汗啊,泪啊,堪堪勾勒出角儿的叹息。
    满场先是没什么动静,唯有几声咂摸,实在是意犹未尽,都看痴了。
    片刻后,喝彩雷动。
    “师哥,这……这是谁啊……”柏青已是泪流满面。
    “傻皮猴儿,这是名角儿,京城第一号名旦小凤卿……”
    玉芙也心服口服,心里又是恨这倒仓,又暗自发愿,自己非得是熬过去,他就是要吃这碗戏饭,谁都拦不了!
    俩人收拾好东西,意犹未尽走出园子,有人朝着两人冲上来,“柳老板!”
    是金宝。
    “你怎么又来了。”玉芙看着来人嗔怪。
    “我来接……结香少爷,这是给你买的冰核儿柿子!”说着塞给玉芙两个又大又圆的冻柿子。
    “冰天雪地的,谁要吃!”
    玉芙正说着,背后抵上了一个胸膛,玉芙回头一看,“周公子。”他低低地叫人。
    周沉壁冷着脸,柏青和金宝都朝他作揖。
    周沉璧一个点头,又对着玉芙,“怎么又抛头露面的,和我走。”
    玉芙求助似的看着二人,却被直直拉走,“周公子,留步!”金宝在人后面叫着。
    周沉璧却没停脚步。
    算起来,这人算救了自己两次,金宝收了声,看着二人背影觉得憋屈。
    周沉璧把玉芙塞进马车,扯开这人的手,“这是什么?”
    原来玉芙一直紧张着,怀里竟然还牢牢抱着那两颗圆头圆脑的冻柿子。周沉壁眉头一皱,一把抓过柿子扔在车外,自己长腿一迈也上了马车。
    “哎——”玉芙越过他探着身子,眼看着两个柿子已然滚落在地,沾满污泥。
    顺着又看过去,远远地,金宝正看着他。
    “看什么呢!”周沉壁把人扯回来,搂在怀里,用自己的大手帮人捂手,一直抱着冰柿子的手已经冻僵。
    玉芙挣扎着起来,非要人把他送回椿树胡同。
    “和我闹什么?”
    玉芙却也说不上是要闹什么,只是不肯再由他。
    周沉璧是劫后余生终于处理妥善,这就想见他。他箍紧了了人,也不管这人哭闹,一边哄着,一边在马车里把人强要了。
    “前儿那么担心我,现在又和我闹脾气。”马车摇摇晃晃,周沉璧揽着人,意犹未尽道。
    “你用不着我担心。”玉芙想起这个就委屈得紧,又一抓人手,果然空空落落,不见翡翠扳指。
    “想要什么,你说便是。”周沉璧以为他在讨要,反手握住人的手。
    玉芙看他又把自己当玩意儿,更是起了怨恨,非要人把他送到椿树胡同。
    他为他起了多少怕,这人怎却像无心似的,玉芙又往马车后缩了缩,不想再理他。
    周沉璧起了烦,只好由他,给人拢好了衣服,钻出马车又叫车夫转向,这就真把人送回去了。
    金宝和柏青走在路上,“留步!”身后却传来一声呵令。
    俩人一个顿身,几个旗兵又抄上来拦住去路,景明骑着高头大马踱到二人身前。
    “我送你回去。”他开口。
    “我…我和他一起走。”柏青指了指金宝。
    景明没言语,一把把人拎上马背。
    “结香少爷。”金宝拦在马前。
    景明一拉缰绳,马蹄不安地踏着尘土。金宝像根钉死的木桩子,不肯退。
    “啪!”马鞭在地上狠狠一抽,尘土飞扬。
    “你干什么呀!我认识他!”
    柏青慌忙去捉景明手腕,差点又跌落下马,景明又一捞他,把人紧紧箍在身前。
    “你!”柏青扭头看了看他。
    少年像是故意的,唇角勾着一抹狡黠的弧度,脸颊上的酒窝仿佛盛满了漫不经心的玩味。他眼神亮得惊人,直白地盯着金宝。
    “金宝哥,你…你先回去。他…他不会伤我…”
    柏青不敢抬眼,他真是怕金宝硬顶,被这人伤了,又不想在金宝眼里真成了个玩意儿。
    “你…”金宝扯了扯嘴角,“自己当心些…”说着踉跄着让开,他垂着眼睛,握紧拳头,四周就只剩下自己似的,他什么都抓不住。
    柏青僵着身体坐在马上,忽觉身后人一动,脊背紧贴上一片温热的胸膛。
    那人竟解了大氅。
    带着体温的厚重毛料罩下,将两人严严实实裹在一处。柏青被困在这方天地里,后背紧贴着对方的心跳,大氅内里陌生的味道混着体温蒸上来。
    “我不冷!”柏青扭着身体挣扎,使劲往前倾着身体。
    景明一只手臂横揽过他的腰,非要俩人贴着。
    马蹄声哒哒,柏青僵着身子,后背绷得笔直,始终不肯贴进那人怀里。
    “他也捧你?还是…你相好的?”景明问他,他见金宝衣着朴素不像是恩客。
    柏青不想理他。
    “嗯?那我折回去,亲自问问他。”
    “哎…他…他是金宝哥,只是寻常伙计,一直搭照着我…你…你何必和他挑衅示威呢。”
    “挑衅?示威?我?”景明被小戏子气得发笑,他是什么身份,犯得着和一个大伙计挑衅。
    “那你放开我,我不想贴着你…”柏青往前扭了扭身体。
    景明有些讪讪,但不想放开,又忍不住再问,“…那几个瑞和祥的人呢?”
    “我不知道。”
    “洋买办呢?”
    “我也不认识…”
    柏青一路被这人盘问着,心思乱得很,生怕又沾惹上什么是非。
    到了胡同口,他几乎是滚下马,落地时踉跄两步才站稳,低头闷声道了谢,转身就往里跑。
    他又贴着墙根儿,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