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这一缩,成了压垮魏昌德心中最后一道防线的稻草。
    半个时辰后,禄福城那紧闭了数日的沉重城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缓缓打开。
    城墙之上,残存的守军们不约而同地探出头,他们握着兵器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们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屈辱,有不甘,有解脱,也有一丝茫然。他们看着下方那道缓缓打开的缝隙,就像看着自己命运的裂口。城内的街巷里,无数扇门窗后面,百姓们屏住呼吸,透过缝隙窥探着。他们不知道这扇门的开启,究竟是通往新生,还是另一个地狱的入口。
    没有千军万马,没有旌旗招展,只出现了一个身影。魏昌。
    他已经换下了一身戎装,脱去了那沉重的、象征着抵抗与责任的甲胄。此刻的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浆洗得笔挺的绯色官袍,头戴乌纱,腰束玉带。这是太守才能穿戴的朝服。
    他的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不像是一个即将献城投降的败军之将,反倒像一个受邀去参加一场盛大国宴的贵客。他的脸上没有绝望,没有谄媚,甚至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在他的身后,城门在他走出十步之后,便再度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彻底断绝了他与城内的一切联系。他就这样,孤身一人,走向十里之外,那座如巨兽般盘踞在大地上的军营。
    与此同时,谢乔大营。
    瞭望塔上的哨兵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禄福城城门异动,消息如电般传到了帅帐。
    主公!禄福城城门开了!
    帐内正在商议下一步攻心策略的众将闻言皆是一愣,随即脸上泛起喜色。
    谢乔眉梢微微一挑,她并没有立刻起身。
    张悍早已按捺不住,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我就说吧!那姓魏的撑不住了!什么狗屁硬骨头,还不是要乖乖开城投降!主公,末将请命,带一队人马前去受降,顺便看看那魏昌德跪地求饶是个什么熊样!
    不急。谢乔的声音清冷而沉静,与帐内兴奋的气氛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缓缓站起身,理了理衣甲的褶皱,动作
    从容不迫。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越是到最后关头,越要谨慎。
    主公,他城内人心已溃,外无援兵,除了投降,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张悍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能坚守三日,又在绝境中点燃烽火,这样的人,不会轻易认输。谢乔迈步走出帅帐,亲卫立刻为她牵来战马。
    她没有带大军,只带了极支辽张悍等几名心腹将领和十来名亲卫精锐,策马向着禄福城迎去。
    隔着数百步的距离,她已经能看清魏昌的仪态。
    神情之间,太镇定了,镇定得不合常理。
    一个即将失去一切,将全城百姓的性命、将自己的身家荣辱都交到敌人手中的人,绝不该是这副模样。
    谢乔见过太多投降的官员,他们有的在阵前百步便涕泪横流,叩首如捣蒜,丑态百出,只为求得一条活路。有的强作镇定,言语间却掩不住声线的颤抖,眼神闪烁,不敢与她对视,双腿筛糠般抖个不停。更有甚者,早已心如死灰,面无人色,形同槁木,任由部下架着,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可眼前的魏昌,哪一种都不是。他脊梁挺得笔直,步伐沉稳,更像一个殉道者,正心无旁骛地走向自己的圣坛。
    这不正常。
    两方人马在距离城门约莫一里地的地方停了下来。谢乔的亲卫呈扇形散开,将她护在中央。
    魏昌也停下了脚步,他与谢乔遥遥相望。
    他看到了那个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的女子,一身银甲,面容清丽,却有着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他知道,这就是搅动了天下风云,一度让朝廷都为之头痛的谢乔。果然年轻,也果然气势逼人。
    谢乔也在审视着他。这个中年文官,面容清癯,下巴上蓄着三缕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髯,眼神清澈而坚定。即便面对着百余精锐骑兵的兵锋,他的气息也未曾有丝毫紊乱。
    是个人物。谢乔在心中默默给出了评价。
    然而,就在此时,谢乔的脑海中,那只有她自己能看到的系统界面上,关于魏昌德的信息清晰地浮现出来。姓名、官职、能力一切都平平无奇,但在最后一行,代表着招募可能性的数值,却是一个鲜红刺眼的0。
    可招募度:0。
    零?
    谢乔的瞳孔骤然一缩。这个数值意味着,无论她许以何等高官厚禄,无论她如何威逼利诱,这个人,都绝无可能归顺于她。
    一个绝不归顺的人,却摆出了献城投降的姿态。
    那么,投降便是彻头彻尾的伪装。
    伪装之下,掩藏的又是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
    他此行的目的,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谢乔的心中警铃大作,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她倒要看看,这位太守,究竟要演一出怎样的戏码。
    魏昌深吸一口气,丹田内聚,朗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借着风势,清晰地传到了谢乔的耳中:来者,可是大司马当面?
    正是。谢乔的声音同样平静,魏府君孤身出城,所为何事?
    为献城而来。魏昌德说着,双手缓缓举起。他的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的盒子,盒子上面,用黄绸包裹着一枚沉甸甸的方印。那是酒泉郡太守的官印,是权力的象征。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官印,朗声道:罪臣,大汉酒泉郡太守魏昌,无能守土,致使郡县沦丧,生灵涂炭。今奉全城军民之意,献城献印,恳请大司马善待城中百姓,勿加杀戮!
    他的声音慷慨激昂,充满了悲壮的意味。
    城墙之上传来一片压抑的抽泣声。许多士兵和百姓都流下了屈辱的泪水。他们的府君,为了他们,正在向敌人卑躬屈膝。
    这一幕,太具有感染力了。张悍脸上的警惕之色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胜利者的得意。他催马上前一步,对着魏昌德大声喝道:算你识相!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还不快快将官印呈上来,跪地请降!
    退下。谢乔冷冷地打断了他。
    张悍一愣,不明所以,但还是悻悻地退了回去。
    谢乔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魏昌高举着官印的双手。
    他的姿态很标准,很恭敬,完全符合一个降臣的礼仪。他的言辞很恳切,很悲壮,足以打动任何一个旁观者。
    但就是这一瞬间,谢乔彻底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因为她看到,魏昌在说出恳请谢将军善待城中百姓这句话时,他的眼神深处,没有恳求,没有希冀,反而闪过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如释重负的决绝。那种眼神,谢乔只在一种人眼中见过死士。
    这不是投降,这是行刺!
    他的目标,就是自己!他想用太守的身份,用献印这个无法拒绝的仪式,来创造一个足够近的距离,完成这惊天一击!他用自己的命,来换她的命!
    好一招玉石俱焚!
    魏府君有心了,谢乔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任何波澜,她甚至催马向前了两步,缩短了双方的距离,仿佛真的要上前接印一般,我可以答应你,只要禄福城开门归顺,城中军民,秋毫无犯。
    魏昌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他捧着官印,迈开脚步,向着谢乔走来。
    一步,两步,三步
    距离在迅速拉近。
    五十步,三十步,十步
    张悍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虽然明知是受降,但看着一个敌方主官如此靠近己方主帅,本能的戒备还是让他们握紧了兵器。
    魏昌的脸上,那超乎寻常的平静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一丝疯狂的、炽热的光芒从他的眼底迸发出来。
    就是现在!
    为国除贼!
    一声暴喝,石破天惊!
    魏昌猛地掀开包裹着官印的黄绸,那沉重的紫檀木印盒在他灌注了全身力气的双手中瞬间裂开!藏于其中的,根本不是什么官印,而是一柄锋利无比淬着剧毒的短匕!
    匕首如毒蛇吐信,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直刺谢乔的心口!
    这一下兔起鹘落,快如闪电!
    谁也想不到,一个文官,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爆发出如此迅猛的杀机!城墙之上的哭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张悍更是骇得魂飞魄散,嘶声大吼:主公小心!
    然而,他快,谢乔的反应更快!
    或者说,她根本不是在反应,而是在守株待兔!
    电光石火间,就在魏昌暴起发难的同一刹那,谢乔的身体已经向后飘出,同时腰间的佩剑呛啷一声出鞘,化作一道银色的匹练,精准无比地格挡在匕首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