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他的小桥已经不在了,在太玄仙宫里的, 是另一个人。
    他的小桥, 已经永远不在了。
    容禅呆呆地又往山上去,大罗宫众人拦他不住, 也不敢拦。他一路直到太玄仙宫山门前。太玄仙宫的守卫已经熟悉他,但是不再似之前一般同情,而是露出嫌恶的神情。因为他们已经听说了江止师兄的遭遇。
    容禅仍呆呆地站在太玄仙宫门口:“他,他怎么样了……”
    尽管江桥被指玄与枯藤救走, 按理应无恙, 但他还是想知道,被他伤害的小桥,现在怎么样了。
    然而没有人告诉他了。
    太玄仙宫守卫:“你走吧, 江师兄已与你无关了。无论你这次怎么求, 怎么骗人, 我们也不可能放你进去。”
    容禅又问了几次, 放低身段等了许久,还是没有人告诉他江止的现状。人人都担心, 他会来伤害江止。
    也是, 第一次,他血气爆发使得江止耗费功力救他,第二次,他又差点废了江止的无情道。他已经消耗了别人的同情。
    容禅凄然笑了, 说到底,他不过自作孽不可活。
    若不是他生来是卑贱的媚骨,母亲怎么会挖了小桥的仙骨给他,而落得如今这个下场?小桥恨他恨到忘情了,清微剑宗没了,万事皆成一场空。
    容禅的眼中失去光芒。
    他跪了下来,召出自己的海日剑,开始不断在太玄仙宫山门前挖着。
    一层薄薄的雪下面,是黑色的土壤,混合着碎石。容禅把剑当铲子一样用着,不停挖土。太玄仙宫弟子起初不知他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看,他竟然在地上挖了一个长长宽宽的坑。
    小桥没有了,只留他一人在这世上了,孤独寂寞。
    容禅挖好了坑,身上都是黑土。他又取了一块山石,执剑削平了,用剑尖在上面刻了一行字。他将石碑立在土坑前。做完这一切,他却躺入了坑中,身上撒着黑土。
    太玄仙宫弟子起初实在不知容禅在做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过去看容禅的石碑上刻了什么字。上面写着:
    “太初四千零九十一年,吾妻江桥亡于此,容禅自葬其身,共赴黄泉。”
    容禅躺在土坑中,闭着眼睛,眼角有湿湿的泪痕。
    这原是,他给自己挖的墓坑。
    小桥既已不在世上,他应随他,去另一个世界。
    太玄仙宫弟子观察了良久,见容禅仍不出来,仿佛执意要在里面等死一般,道:“容宫主……又何必呢?”
    容禅不答,他也只当自己死了,在墓坑里躺着。
    太玄仙宫弟子等着,终究还是摇摇头,回到宫门前站着。
    雪下得很大,一场又一场,如飘飞的鹅毛一般。风雪卷着泥土,逐渐吹入了墓坑中,将容禅身上衣服都覆盖了。好似要一点一点,将这个墓坑填起来一样。
    容禅双手放在小腹上,安详地躺着,已然忘记了外边一切。
    如果时间就这样过去,风会一点一点把泥土带进坑里,雨水也会一点一点把堆积的泥土冲刷掉,甚至小动物,也会蹦蹦跳跳,来去抹平人在世上的痕迹。容禅心如死灰,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他仿佛就要在这墓碑之下,躺到地老天荒。
    石碑上的亡妻江桥几字,也沾染上了雪花。
    他试着带小桥走,但失败了,然后才发觉,他的小桥早走了,不在这世上,他不可能再拥有他了。
    这种看着至爱近在咫尺却伸手不可得的感觉……让容禅心如刀绞,又绝望。
    在这种绝望的驱使下,他也不知会做出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很久,几个昼夜。容禅一直躺在坑中,好像要和大地生长在一起,变成茂密的根须。他的魂灵不在此处,也不在那处,不知漂浮于何等虚无的空间。忽然,他的身上出现了一把伞。
    那人站在坑旁,手执一把油纸伞,白色的衣摆随风飘舞着。伞遮住了飞雪,挡住了容禅身上的寒冷。容禅看着那人的眼睛,灰白暗淡无光的眼瞳,就这样冷冷地看着他,没有一丝情绪。
    那人站在墓坑旁,看着容禅,为他遮去飞雪,但不言不语。
    容禅笑了,眼泪自眼角滑落,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他的小桥没有了,面前这个人再怎么样,不会是他的小桥了。
    他的小桥已经逝去,只留下一把情丝,在他身体里。
    容禅忽然抽剑飞起,抖落了身上的坟土。他在空中化作一道流光,不知他去了哪里。良久,太玄仙宫山上忽然出现一阵震动,仿佛山体在颤抖,而后又从远处传来一阵痛苦的哀嚎声,以及尖利刺耳的剑尖划动声,整座山都晃了几晃。
    指玄和枯藤派出几个弟子前去查看异状,回来禀告说:
    “并无异事……只是,容宫主在山上刻了几个字。”
    “刻了什么?”枯藤道。
    弟子不太敢说,而后才答道:“太玄死,仙宫灭。”
    枯藤与指玄面面相觑,枯藤一捋长须:“他是恨上了我们。”
    弟子:“我们到达时,容宫主已经离去,不知……他去了哪里。”
    指玄:“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他尚且年轻,一时想不通,时间久了,便接受了。”
    枯藤:“江止呢?容禅已经走了,他?”
    指玄:“他已回洞府中修炼。”
    枯藤:“他是个刻苦的……天下大乱在即,我们不能再耽误下去了,还是尽早同无情仙骨释明为好。”
    指玄:“是。他身上的担子很重。”
    *
    容禅不知自己去了哪里,只知道醒了,就漫无目的地游荡;累了,就随意找一个地方休息。但他觉得累的时候,几乎没有。
    他已经失去了对外界包括自己的感知。
    不知何时谁在他身旁放了一坛酒,这种醇香刺激的液体能够使他进入一种混沌迷蒙的状态,也暂时忘却,清醒时的所有痛苦。因此容禅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整日沉醉不醒,即使短暂清醒了,又喝更多的酒,让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醒来了,就想起令人心伤的一切。
    容禅来到了一个不知什么地方,他看见宫门上隐约写着“大罗世界”几个字。他不在乎,只看有没有酒喝。这里的天空永远昏沉,天边染着橘红色的夕光,乌云与夕光缠绕在一起,互相侵染,成为不变的景色。
    这里的大地灰蒙蒙的,地上都是暗黑色的土,因为缺少光线,也看不清,非常贫瘠。有许多灼热地喷发着岩浆或者冒出黑灰的裂缝和山口,使得这里地质不稳定,生灵稀少,只有一些浑身冒火又带毒,顽强生存的鼠类生物活在这里。
    这里便是,少有修士前来的,被废弃的大陆,南海炎洲。
    容禅只觉得很烦,他并不听旁边人在说什么,只看见他身边围着人,便开始杀。有些人被他杀怕了,远远地躲开;有些人却不断地开始挑战他,杀了一拨,又来一拨。
    容禅认不清这些人的脸,这些人在他眼中都长着一样的模样。他只求一个清静,这些人却不断围上来。他杀得手都麻了,有时候剑浸透在血泊里,他坐在尸体堆上,吹着风喝酒。
    起初他只是被打扰而杀人,后来见人就杀,仿佛发泄心中的压抑和不满。对手一个个围上来,有人围攻他,也有人偷袭他。他也有落于下风的时候,剑被远远打落,他趴在淤泥里,灵力几近枯竭,但无论如何,他总能因为眼里充满恨意的血红,反败为胜,将对手斩于剑下。
    他不知杀了多久,只觉得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也没有人敢靠近他身边了,都远远地瑟瑟发抖地看着他。然后他恍然发觉,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酒了,他现在,已经清醒了。
    容禅看清了,他现在,就在大罗宫里。而整座大罗宫,都充满了剑痕,廊柱、屋顶、地板均为剑气所伤。宫门前的泥土,都因浸透了鲜血,而变得湿润腥臭。
    断肢残躯散落在宫殿各处。
    容禅坐在宫门口的丹墀上,鲜血顺着他的衣摆缓缓淌下,可惜,都是别人的血。他晃了晃酒壶,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容禅望着远方,风吹拂着他的黑发,显得眼里的一颗红痣更艳丽多姿。他本长得俊美多情,江桥为他雕刻的身体有一丝温柔文雅,然而他身上浓烈的杀气与煞气,使得旁人看他一眼,都要打个哆嗦。
    这股子残暴更和外表的温柔体贴对比鲜明,使得人心底发寒。
    他是小桥眼中温柔的容禅,却也是手上沾了人命无数的杀星。
    见容禅静静地看着远处,仿佛悠闲地吹风一般,左护法甘始战战兢兢地靠近了容禅:
    “宫、宫主……您是否还需手下,为、为您取酒来?”
    容禅眯着眼睛看甘始,甘始身上一阵又一阵寒毛竖起。容禅却不回答他的问题。
    他想了起来,是这个人一直在他身边,给他酒喝。
    甘始壮着胆子道:“宫主,不能,不能再杀了……大罗宫一半的人,都被您杀掉了。再杀下去,咱们没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