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此刻江止在荒寺之中,正安抚生病的幼童,这些孩童不过总角之龄。忽听得外面马蹄阵阵,并传来甲胄和兵器的声音。兵过如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因此百姓惊慌异常,恐又是兵匪来了。江止令弟子先关好各处大门,并于门口守着,亲自等待看是哪路人马过境。
    此时容禅刚刚脱困,身上尽是血和灰,但不掩身上一股豪勇。他本生得俊美异常,脸庞如刀削斧劈,年轻时是京中有名的风流公子,只是后来杀名太盛,无人敢谈论他的容貌。容禅自信非常,心想自己和江止已经有了之前的缘分,这次战场相逢,一定有许多话可说。
    听说江仙师卜卦非常灵验,不如帮他也算上一卦。
    容禅下了马,抱着头盔大步向前,咣咣地敲响寺门,道:“故人镇北将军容禅来访,江仙师,龙湖县一别十年,可还安好?多亏了你的及时雨,救了我与将士。”
    容禅敲了门,却不见有任何开门的意思,问道:“江仙师,可否开门一见?当年在龙湖县,就想亲自拜访您,如今心有灵犀,于北地相会,我设下宴席,把酒畅饮如何?”
    这时江止才淡淡地回话:“容将军,江止乃方外之人,见与不见,有那么重要么?”他看着寺内瑟瑟发抖的惧怕的男女老少,摇摇头,道:“容将军平安归来即可,不必问雨从何来。”
    容禅有些变了脸色,道:“江仙师,就这般不给容某面子?赏脸一见都不可?容某并无恶意,只是听说江仙师在此救助百姓,上门致谢。”
    江止道:“容禅,我救你仅因我朝国运未绝,你为将星,护佑南境。但我并非不知你纵军残害边境百姓,滥杀无辜,因此不见你。”
    “江仙师对容某不满?若有不足之处,更当亲自向江仙师请罪。”
    江止说:“我救你,是因为你为南朝将军,今日换做别的人在此为将,我亦会施救。不见你,是因为百姓受苦,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好好——”容禅亦有些怒气,但无论他敲门多少次,江止都不愿意出门见面,只让他回营去处理军务。无奈,等待了好长时间后,容禅只能带兵策马离去,始终未能与江止相见。
    一年后,北方战事结束,容禅以少胜多,取得大捷。皇帝龙颜大悦,为容禅加封侯爵。一时容家风头无量,权势熏天,众人争相巴结。容禅回京后,思及江止可能气消了,又几次派人送信和礼物去请,但江止都以清修为由,拒绝了。
    直到几年后,容禅因言触怒了皇帝,失了圣宠;又功高震主,被迫解除了兵权,赋闲在家。比起之前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几年下来,容家又变成了门可罗雀的清贵门庭。这时,江止却派人送来了草药,说是为容禅的旧伤准备。
    容禅早年驰骋沙场,身上留下了不少隐疾。年少时身体抗住无甚大碍,年老了毛病就都找上来了。他每日只在家休养,比起之前的风光,现在没落了不少,心中不免有些暗淡。看到子侄送过来的说是晏阳山江仙师弟子送过来的草药,容禅说:
    “这江止真是个妙人,早几年,我几次请他来,他都不来。那时满京城的都想登我容家的门,踏破门槛。结果现在没人来看我了,他倒自己送东西过来了。”
    子侄答:“这叫做‘锦上添花,不若雪中送炭’。江仙师神仙一般的人物,风姿飘逸,清冷出尘,非我凡间之人也。”
    容禅淡笑,说:“你见过?”
    子侄答:“有缘见过一次,江仙师为人非常和气,还请我喝茶。”
    容禅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与江止算是有缘分了,无论是年少时默契的配合,还是壮年时战场上的相助,他却始终没见过江止一面,这不奇怪?
    容禅又问了其他人,许多人都见过江止,得了他的恩惠。见过江止的人都将他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如琼林玉树,天上飞仙。偏偏他与江止,像是有缘无分,始终不能相会。
    “难道,这世上确有缘分不足一说?”容禅道。他与江止一直相望不相闻。
    容禅于家中寿终正寝,而他去世几日后,江止亦于山中羽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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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这一世江止和容禅始终没见过面()因为上一世江止发誓不愿再见到他。比较平淡的一世。
    这章6500+算是两章的份量了。接下来几天一直到周末估计都很忙,要准备工作上的事情,更新随缘了哈。见谅。
    第122章 第八世纵使相逢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题记。
    这一世, 江止成为了一棵树。过了好几百年, 他才有了自己的意识。
    他孤零零地长在地里,终于会开出了自己的第一朵花。
    他感受着寒冷,感受着炎热, 春风和暖时他尽情舒展着枝干, 长出许许多多绿叶;霜寒雪冷时他收缩了所有嫩芽,在雪地里站成一座干枯的雕塑。
    因为成了树, 不能移动,也不能活动手脚,思维变得特别地死,同时也变得非常清静, 这片大地上, 只有他一棵树,感受日升月落,寒来暑往, 星辰流转间, 随广袤的大地一同死亡和复活。
    好久好久, 这片荒野上都没有人的足迹。江止感受着他的同伴——那些树和他有一定的距离, 但是他们都没有意识,只有持续的、永不停止的“沙沙”、“沙沙”声。风吹过时每一片树叶都在摩擦。
    他们一同长叶子, 一同开花, 又一同落下,没有谁早一些,也没有谁晚一些。
    外围的树,会觉得比较冷, 内里的树,会觉得比较闷,但是他们都没什么情绪,也无所谓喜怒。
    到几百年的时候,江止发现他有了许多别的“眼睛”。他能够通过他的同伴们,看到更多的地方。他的意识转移到了其他树的树冠上,因而可以看见更远的地方。他看见这是一个灰色的,贫瘠的山谷。裸露的山脊线条如一只贫病的狗一般瘦削。碎石零散。这里没有很多的食物,因此动物也不多。
    江止的“眼睛”在那片树林里回旋着,他看到这片灰色山谷的外面,是更广阔和无垠的世界。那里也许有一模一样的灰色山谷和贫瘠树林。也许有深色的湖泊和五彩斑斓宝石一样的草地。但是在江止的眼睛看来,都是一幅干瘪和枯燥的画面,上面沾染了一些污脏的残雪。
    后来这里渐渐有了人烟,初期是一些猎人和采药的山农踩出的小径,后来迎来了往来的商旅。商队里的马儿排成长长一串,身上挂着铃铛,摇摇晃晃、不紧不慢地走过树下。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寂寞的。
    江止经历了许多黑夜和白天,他的脚下长着一些小草和苔藓,但是他们太矮小了,他又太高了,注意不到。直到后来,江止看到他站着的路旁,来了一个慢悠悠地骑着马的人。
    他身上衣衫潦倒,酒气浓重,仿佛随时从马儿背上坠下来。但是他又没有。他戴一顶蓑帽,江止看见帽檐下露出一张冷峻而沧桑的脸,下巴上长满了短短的又粗硬的胡须。他身后背着一把布包裹着的长剑。
    这是容禅。
    江止看着他自树下路过。容禅也抬头看了一眼树,一片落叶坠到他肩上。他没觉得这株树与别的树有什么不同。
    这个骑马的人慢慢地走过了,江止也继续作为一棵树那样站着,生长着。
    人类的世界变化是很快的。江止看见他们也许是在互相争吵,或者互相杀戮,抢夺一些金闪闪发光的东西。那些死去的人会化为腐土,就像江止落下的叶子一样。
    渐渐地,没有人来了。江止面前的路又荒芜了,长满了荆棘野草。枯瘦的枝条上挂着黄澄澄野果,只有一些同样瘦小的虫子来吃,结满了蛛网。猎人和药农在别的地方开了一条新路,不再路过江止脚下。
    过了几年,这个山岭一片寂寞,连药农也只在特定的季节出现几次。江止昏昏欲睡,准备沿着即将出现的冬天沉入白雪。太阳出现得越来越晚,沉入地平线的时间却越来越早。江止又看见了那个人。
    他依旧背着一把长剑,衣衫似乎比前一次更破烂了。他的眼里有漆黑苍凉的情绪,连之前那匹老马也没有了。他看了看地形,又看了看这株孤零零的树,他拿起长剑,像斧头一样用着。他把那些荆棘和荒草都砍掉了。他站在灰烬和野地中间,望着这株树皮嶙峋的通天神树,想了些什么,并没有用剑在这棵树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砍倒了一些杂树,给自己搭了一座木屋,就在这株树不远处。江止看到他在树林中打了一些猎物,填饱自己的肚子,兽皮就挂在木屋外墙上。
    这里的夜晚狼嚎四起,这座木屋里燃起淡淡的橘黄色的灯光,没有任何狼靠近。
    隔一段时间,他会去很远的集市上换一些东西回来。其余的日子,他都在这座木屋中。在江止的树下,练剑。
    江止看着他从冬到春,从衣衫单薄到裹紧兽皮,他握着那柄银光闪闪的长剑,在这树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挥舞劈砍。人类的身影如一条游动的银龙,剑光如紧紧包裹他的茧。剑上布满了细小的缺口,他的身上也有着许多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