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江止长睫微眨,并无过多反应。
    天牢之中。
    虽然皇帝将国师下了狱,但是人都知道国师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因此牢房也是用来关押皇亲国戚最为豪华的一间。除了门外有铁栅栏外,和寻常宫殿并无差别。
    突然被下狱,江止也没有展现出慌乱愤慨的样子。他反而像被卸去身上国事的重任,每日只在牢房中读书,或者打坐冥想。
    夜里,牢房中烛火仍未灭,幽昧黯淡,影影绰绰。
    江止正在床上闭目打坐,忽有一人穿过被条石铁汁封铸而成的墙壁,旁若无人一般走进牢房中。他衣着形制怪异,仿佛古时之人,且绘着许多星图和符文,不正是那些宫女太监所说的妖人?
    他一进入,江止就感觉到了。
    “师弟,我怎么说?你是不是有大祸临头,该离去了。”师兄道。
    江止摇摇头:“一些小风波而已。”
    师兄道:“飞鸟尽、良弓藏,世间帝王,用得找你时便是左膀右臂;大业建立后,便成了功高震主。师弟,你还不明白吗?”
    “他不过是借坡下驴,清理权臣而已。”师兄道。
    江止淡笑:“那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帝王。”
    “师弟……若你现在后悔了,我便施术带你离开。这小小牢房,还困不住我们师兄弟二人。我们回山上去,不在红尘之中,岂不逍遥快活。”
    “师兄,若这是我最后一劫,劫是逃不掉的。我们师门参悟天道多年,能否打开天门,成败在此一举。”
    师兄摇摇头,道:“前世冤孽啊……”
    这时,忽听到外边有脚步声传来。江止向师兄告别,师兄亦辞行,良久,道:“师弟保重。”他原本想劝师弟随时后悔了离开,但想到修道之人早看淡得失,若为悟道,生死置之度外。
    他也不能阻拦江止自己的选择。
    门外来的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小太监身后还跟了两个粗使太监。
    他们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中放着丝帛和笔墨。
    小太监环视了一圈监室,叹道:“国师大人受苦了。”
    他令人将托盘放到桌上,对江止说:
    “国师大人,奴家是来为陛下传话的。”
    “外边朝臣争论不休,几次朝会都差点打起来,没个结论。还有那不长眼的,到宫门外死谏,死活不肯走,污了陛下名声。”
    “陛下意思是,国师大人写张陈情折,把这事认了便揭过了。陛下处罚一番,过些日子,再接国师回京。省得旁人多言。”
    江止长睫微微一动,抬眸,道:“陛下这是让我认罪?不知我何罪之有。”
    “这……奴家说这些也没有别的意思,国师大人勿怪。陛下意思是,多少算得上个欺君之罪。国师大人实在不想写也行,签字画押即可,奴家可代为捉刀。”
    “所以在陛下心里,我是有罪的?”
    “国师大人千万别误会……人尽皆知,国师大人身怀道术,是世外高人。当年若不是国师大人施术,哪借得来东风退了逆贼的战船……若不是国师大人召来天降陨铁,哪能砸死敌方大将……”
    “我若是不愿认呢?”江止已经隐隐有了怒火。
    “国师大人……也请您体量陛下的难处。您不求名、不求利、不求美色、不求权,唯求长生。但民生多艰,百姓亦盼望着春雨活命。”
    原来容禅还是怀疑了他。江止并不理会那放在桌上的白绢。他说:“你叫皇帝过来,我要亲耳听他说。”
    “这……”
    “怎么,这传话也做不了了吗?”
    “当然不是,但夜已深了,陛下恐已就寝,请国师大人稍待。”
    江止继续闭目打坐,但过了一会儿,一穿着粗使衣服的太监回来了,他手中托盘另盛了一样东西。他跪下来,把托盘举过头顶,眼睛也不看江止,道:
    “国师大人,陛下说了,夜深了,就不过来了。国师大人若是想清楚了,就写一道陈情折,陛下可以当做这事没发生过。若是想不通,这有一杯水酒,送国师上路。”
    那白瓷的酒杯盛着黑褐酒液,闪着诡异的金光。
    江止看着放在面前的一尺白绢,以及一杯毒酒。
    寝殿中,皇帝背着手走来走去,亦不能安睡。
    他等到太监回来,问道:“老师怎么说?”
    太监面露难色,暗暗掂量了袖中收受的金子,道:“陛下,国师大人难以说服,他、他不肯认罪。”
    “你说了朕不予追究没有?”
    “说了,只是,只是国师他……”
    “国师他说什么?”
    “国师厌倦红尘,想回海外仙山去,他觉得……陛下已长大成人,该是他羽化登仙的时候了。”
    “他真的一点不留恋!”
    容禅烦躁地想冲出门去,太监却劝道:“陛下,奴家离开时,国师大人已经就寝了。不若您等待明天,等国师大人冷静下来,再劝他不迟。”
    容禅思前想后,坐了下来,他怕,他怕的就是江止真的离去,因为那时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留住老师。他所有的权势富贵,都不是江止想要的东西。江止若铁了心飞升成仙,他拿什么留得住?
    一点王朝气运,江止借了就借了,若是他要拿气运修仙,天下水火滔滔,容禅不在乎,反正这江山是老师打下来送他的。
    但是没想到他一点都不留恋,辩解也不辩解,看来是已经对他彻底失望。
    容禅痛苦地捂着脸,江止不是想走吗,他绝对不会让他走!哪怕他成了仙,也要跌落下来!他希望他成为一个明君,他恰恰要做一个昏君!
    容禅一夜难以入眠,然后清晨时,传来了国师已服毒自尽的消息。
    容禅看到江止趴在石桌上,口中吐出一大滩黑血,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脑海全部空白的感觉。他疯了一样一直抓着江止的衣襟,旁人拉他都拉不开。
    “你只是逃避我对不对?”
    “你就这么狠心丢下我离开?哪怕你把我带走呢!”
    “做仙人有什么好,又冷又寂寞,你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留下来!”
    皇帝一直拦着不让江止的尸体下葬,他觉得江止不过修炼了某种道术,某一天会复活。甚至死,也是一个借口,一个撇下他离去的借口。直到江止的尸体开始腐烂,再也不能拖延。
    皇帝又下令,将江止葬到荒郊野岭,他不是想尸解成仙吗?他就偏不让江止离开。直到他回头来找自己。
    时间久了,江止却一直没回来,毫无声息。
    时间久了,爱恋也变成了痛恨。
    已经十年了。
    容禅于拱辰殿中饮酒,月光皎洁,他望着江止的画像,酒液洒满了衣襟。他已经很少梦到江止了,他怕他真的忘了。或许在酒醉中,他能隐约见到江止的影子。
    也许是美梦成真,容禅端着酒杯,朦朦胧胧见到一个闪着金光的背影出现在他面前,他似乎还看到那人回过头来看他。
    “老师……”容禅的酒杯摔到地上,他不知不觉,追着那人的背影走了出去,直到跑起来。
    “老师我把你的坟挪了出来,我们合葬好不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让我梦到你吧。”
    那个背影只是不语,仿佛容禅最美好的年少时光里江止的形象一样,清淡疏远地看着他。
    “我努力做了一个好皇帝,你能不能带我走……”
    容禅伸手抚摸着那泛着金光的影子,对方似乎也停了下来,张开手臂拥抱他。直到——
    第二日早起的宫女发现莲花池中浮着一个人,看到那人穿着的衣物后,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来人呐!来人呐!陛下落水了……”
    “陛下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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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继续梦游敲字……
    嗯,下一世依然阴间……
    第116章 第四世送君千里
    送君千里, 终须一别。
    ——题记。
    一辆囚车迎着漫天的飞雪驶来,角落里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男人衣着破烂, 露出的皮肤上都是伤痕。他鼻梁高挺, 眼窝深邃,从蜷曲的头发看来,并非是中原人士。
    雪落到他带着血迹的脸上, 他亦一动不动, 仿佛死了一般。
    一队穿着黑色甲胄的士兵围在囚车周围,步履整齐, 面容严肃,连带外边骑着高头骏马来回巡逻的长枪骑兵,骄横傲慢,将囚车围得密不透风。
    囚车中一定是个很重要的犯人。
    忽有一银甲将军, 带着身后一队骑兵纵马疾驰而来。银甲将军面容冰冷, 戴着黑色皮甲的手抬起,身后骑兵便勒住了马头,一阵嘶鸣之声。雪落在初春泥泞湿滑的马蹄印上, 十分肮脏。
    将军身后亲卫手持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大声高喊道:“江指挥使奉圣上御旨前来, 接管蛮族酋首, 押赴刑场!”
    两队人马悄无声息地进行了交接。
    囚车中的男人一直没有反应,直到听到这人的名字, 才睁开了眼睛。蓬乱的头发中露出一双明亮艳丽的眼睛, 男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