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若非殷母仍掌握着一票否决权,殷述很可能已被边缘化。但倘若殷母健康状况出现变故,殷述将立即面临控制权争夺战,整个殷氏集团的权力架构都将重新洗牌。
    而这一切只是为了能让厉初上个学。
    殷母当然不会把这些话说给厉初听,她此时只是个担忧孩子的母亲,殷述在内忧外患之下,再加上母亲去世和厉初离开,怕是难以撑过去。
    可让她替殷述求一句“重新开始”,她也开不了口。
    “小栗子,如果……如果我不在了,你若是方便,来看看他。他不太好,很不好,从你离开……我再没见他笑过。他做了很多错事,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看在阿姨的份上,偶尔给他打个电话。”
    厉初将殷母眼角的泪轻轻拭去,答应下来:“好。”
    去机场的路上,是殷述送的他——厉初来的时候没让人接,返程时殷述就等在医院门口,沉默地站着,若是不上车,不知道他还要站多久——厉初想到殷母,没再拒绝,平静地坐进车后座。
    厉初不说话,只转头看着窗外,车厢里气氛凝滞沉重。
    “研究所忙吗?”路程走到一半,殷述终究还是打破平静。
    他问完这句话,目光通过后视镜落到厉初脸上。厉初闭着眼,似乎睡着了,浓密的睫毛微颤。两年时光弹指而过,厉初外貌没变,但曾经的温软柔和少了,身上添了一种松弛的书卷气,安静思考或者看人的时候,目光中偶尔会透出审量和评判。
    殷述双手扣住方向盘,衬衣袖子挽上去,领带拆了放在副驾上。装扮是随意且放松的,但紧绷的小臂肌肉却出卖了他。
    厉初这趟回来,殷母并未告诉殷述,他收到消息后从一场重要商务会议上下来,衣服来不及换就往疗养院赶。之后又怕自己太商务的样子让厉初有距离感,便干脆弄乱些,又想着厉初大概不想和他说话,一路都在想如何措辞才能不引起反感。
    过了好一会儿,后座传来一声“还好”。
    殷述柔声说:“不要太累,想休息就休息。”
    厉初淡淡回:“嗯。”
    铁杉堡认了他在新联盟国的一年学时,再加上他十分用功,仅用了两年便修完所有学分。今年夏天,他以优异成绩被直接选送研究所,算是助理研究员了。而殷氏在研究所驻场的专利包技术专家,早他入所前一个月,已完成所有工作返回新联盟国。
    两条时间线并不相交,因此殷述一直认为厉初不知情,也不知道他早在一年前就见过其中一位技术专家。
    对于厉初的动态,殷述是掌握的,包括考试成绩和选送研究所,当然也包括谈了三个月就分手的学长。但他不敢有一丝轻举妄动,生怕惹得厉初厌烦,只是每个月偷偷飞一次m国,在学校外围能看一眼厉初。
    这两年来这一行程雷打不动。有时候厉初能发现,但大部分时间发现不了。
    之后厉初像是累极了,又闭上眼。殷述便不敢再扰他。
    机场大厅,厉初闷着头往前走,殷述跟在后面,提着一个很大的袋子。快到安检,殷述喊了一声“小栗子”,厉初只好停下来。
    “那边降温了,穿着这个。”殷述从袋子里拿出一件很厚的外套,抖开,靠近了厉初一点,想要递给他。
    这时候电话响了,殷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一眼,直接挂断了。手机屏黑下去瞬间,厉初视线扫过,壁纸最上面跳动的一行数字是天气预报,地址是铁杉堡。
    厉初恍惚了一瞬,怀里就被塞进来毛绒绒的外套,他不用看,就知道是自己曾经喜欢的一个牌子。
    两人相对无言了片刻,殷述勉强笑了笑,低声嘱咐道:“落地报平安。”
    “嗯。”
    便再也无话了。
    机场内广播声声,周遭旅人匆匆,走散了,就难再同程。
    只是两年而已,殷述周身已经沉淀出一种深重的孤寂。他愈发寡言,身上压着千斤重担,爱的人遥不可及,前半生浴血战场,后半生厮杀商场,没有一刻能放松。希望和快乐像寒风中的微弱火光,摇摇欲坠着,却始终吊着一口气,不肯灭。
    厉初觉得冷,凉意从胸腔往外扩散。他抱紧怀里的外套,用力抓了抓毛绒绒的布料。
    即便殷母不提,厉初也知道一些。外界关于殷氏父子决裂的消息早有传言,况且这两年殷家闹得动静很大,在圈子里不是秘密。
    “……阿姨最放心不下你。”厉初微垂着眼睫,停顿好久,最终又说,“你保重。”
    这大概是殷述这两年听到的最好听的话,他很深地看着厉初,眼底慢慢发红,但最终控制住了想要抱住人的冲动。
    “好。”他声音有些轻微发抖,但还是勉力笑着。
    直到厉初转过安检口看不到了,殷述仍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殷母拟的那份赠与协议里,厉初只要了位于铁杉堡附近一个农庄。殷母还想劝一劝,但厉初执意不要其他财物,殷母只能作罢。
    厉初偶尔会去农庄过周末。从铁杉堡开车过去约两个小时,周边环境绿色生态,人迹罕至,厉初很喜欢那里。
    农庄里种了很多蔬果,秋天的时候厉初会小住一段时间,什么也不想,享受着安静的日子。这次又来,打算住一周,一进门便发现墙角那几棵栗子树上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子,毛刺都开了口,露出里面油亮的栗子。
    这几棵树是农庄过到厉初名下时,管理农庄的工人移栽过来的,今年第一年结果子。毛茸茸的栗子壳剥下来,露出饱满的果实,生吃脆甜。老管家见厉初喜欢,便换着花样给他做吃的,糖炒栗子、栗子糕、栗子炖鸡。
    尤其是栗子糕,香甜软糯,厉初最喜欢。午饭还有栗子南瓜牛肉,厉初胃口很好,自己干掉一整碗。
    老管家从年轻时便在这家农庄做工,后来农庄几经转手,最终被来度假的殷母买下,如今又给了厉初。新老板是个人见人爱的omega,温柔安静,还不挑食,老管家很喜欢他。
    “你最爱吃什么?”
    一老一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厉初剥了个生栗子塞嘴巴里,听见老管家问他。
    太阳很好,晒得他懒懒的,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糯米排骨。”
    老管家拍拍手站起来:“好,我晚上给你做。”
    说完,他便兴冲冲去准备食材,没注意厉初凝在嘴角的笑。
    晚饭前,一盘糯米排骨摆在餐桌上,浓香扑鼻。厉初慢吞吞坐下,夹了一块咬进嘴里。坐在对面的老管家关注着他的表情,很可惜,厉初只吃了一口,便放下筷子。
    老管家脸上挂了点迟疑:“不合胃口?”
    开饭前他就尝过一块,排骨软烂咸香,糯米恰到好处。厉初从不挑食,没道理不爱吃。
    厉初笑笑没说话,餐桌上菜挺多,他吃了几口青菜,又喝了一盅汤,但直到一顿饭吃完,都没再碰过那盘糯米排骨。
    第33章 倾盆大雨
    厉初收到殷母去世的消息是在一个寻常的冬日。他坐在院子里,抱着膝盖,视线落在远处。
    老管家端了栗子糕过来,厉初吃了一口,不是原先的味道。
    大约老管家有些心虚,解释可能是天气原因,冬天冷冻的栗子总比鲜栗子口感差些。厉初没说什么。
    最早的航班也要在深夜,晚饭还得吃,于是厉初站起来,问老管家:“还有糯米吗?”
    糯米和排骨组合起来,只有同一个人做才是同样的味道。厉初盯着自己做的糯米排骨,拿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口腔里全是苦涩。
    一个没离开过m国的老管家,即便做得出需要十几道工艺的栗子糕,也只是有形无神。而糯米排骨这种传统菜系,更是无处模仿。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行。
    厉初飞了六个小时,赶上了殷母的葬礼。
    不过他没靠近,也没惊动任何人,只是远远看着。墓园里,殷述捧着骨灰,低着头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他的脸对着墓碑,看不清神色,腰背竟有些佝偻。
    后来所有人都走了,墓园里飘起小雨,湿冷寂寥。殷述还是同样的姿势站在墓碑前。他可能是想多陪陪母亲,即便有人来劝离,他也没动。来人只好递给他一把伞。
    一人一伞,凝固湿重,仿佛是母亲留在这世间的墓志铭。
    过了很久,久到夜色降临,雨停了,墓园里只剩下殷述一个人。他缓缓蹲下去,就那么跪在墓前,身影萧索,形单影只。
    厉初举着伞,跨过一步步台阶,站到殷述身后。刚下完雨的墓园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殷述转过头看着厉初,像是瞬间就被击垮了精神,压在身上已久的责任,失去至亲的痛苦,求而不得的爱人,再往前,那些悔和恨一起涌来,将他死死桎梏在这一方小小的墓碑前。
    他扶着墓碑缓缓站起来,久久凝视着厉初。
    两人隔着两步远,却像隔了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