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周灵蕴趔趄两步站稳,跟进去,“是你先把我?锁在厕所里?,拿水管浇我?,还说什么‘今天没雨衣了’,你就是故意的!”
    女?人窝在电视机对面的沙发椅,招手把儿子唤过去,“咋?要翻天啊?嚷嚷什么嚷嚷。”
    “我?不干了,你们结我?工资。”周灵蕴朝前伸出个?巴掌。
    她听带她干活的大姐说,工人们的工钱都是按天算的,技艺高超的老师傅同时?在好几个?厂子带徒弟,哪怕一个?月只干一天,老板也是要给他?们结账的。
    她今天旷工半天,下午没干满,“你给我?昨天的就行了,昨天我?干了一整天。”
    屋里?热,男人掀起?半截衣裳,露出他?雪白?流油的大肚子,“哼”一声?,肚脐眼周围的肥肉也跟着抖。
    “可以的嘛,你回家等着,明天早上我?给你送过去。”
    周灵蕴一时?没反应过来。
    老板这么好说话,她是不是有点不像话?以下犯上了?
    她缩了缩下巴,咬唇,“真的吗?”想想又摇头,“不用麻烦的,现在给我?就行了。”
    男人“哈哈”两声?,这下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了。
    “她打我?!那个?老太婆也打我?!”小孩在旁边嚷嚷,没人听他?说话,急得直跺脚。
    女?人起?身?,小孩扒拉到一边,叉腰往周灵蕴面前一站,“你打我?家强强了?”
    奶奶跟着进屋,朝前几步挡在周灵蕴面前。
    “你家娃娃把我?家周灵蕴关在厕所里?面,拿水管子往她身?上淋水,你们咋个?教娃娃的?有没得家教?”
    “你有家教,你有家教!”女?人瞬间炸了。
    她一下跳起?来,“死老太婆,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不想活你随便找个?地方挖个?坑躺里?面,翻天了你,什么东西?,老不死的,敢来教训我?!你再叫?再叫?”
    女?人尖尖的手指头直往前戳,眼珠瞪得大大,几乎要脱眶而出,可以清楚看到她上眼皮睫毛根位置一条青色的线。
    周灵蕴常在集上看见这种纹眼线的女?人,她们很厉害,骂人耍无赖都是一流的,惹毛了还要拿刀。
    瘦干巴老太太,搭一个?瘦干巴小丫头,再来三组也不是对手。
    周灵蕴跨出一步,脖子梗得直直,却明显底气不足,“你不许骂我?奶奶!”
    “就骂怎么着?”女?人尖着嗓,唾沫星子满天飞,“还想要钱,老东西?,等你死了我?再烧给你得行?老的贱货,小的贱种,山上那野狗野猪怎么没把你们叼去吃了?”
    厂里?的工人听见动静,走出来看,女?人两只手把瘦干巴丫头摞着瘦干巴老太往门?边一推,站到院坝。
    “都来看哈,好心好意留她在厂里?干活,看她可怜嘛发慈悲心了,结果怎么样?”她左手心拍着右手背,“结果怎么样,啊?黄鼠狼进鸡窝到处乱窜,旷工不说了,一天到晚恨不得住在厕所里?头,想方设法偷懒,还欺负我?们家强强,看给我?们强强打成什么样?”
    周灵蕴没见过这种场面。
    白?的能说成黑的,黑的能说成红的,她倚门?站着,左边肩胛骨撞在门?上,疼得钻心,奶奶气得浑身?发抖,要冲出去理论,周灵蕴使劲摇头。
    “不要了,我?们不要了。”
    女?人唾沫星子石头一样打在后脑勺,周灵蕴搀着奶奶往外跑,脑子里?莫名闪过她那早已报废的暴走鞋。
    要是还没坏,她就可以背着奶奶“咻”地滑出去。
    快快地滑出去,像风一样,逃离这污糟的一切。
    顾不上哭,周灵蕴扯着奶奶抓紧往外跑,门?口?撞上匆匆寻来的春梅阿姨,差点没看见。
    “欸?欸!”春梅扯住她袖子,“干啥呢干啥呢……”
    见到春梅阿姨,等于见到半个?姜悯,周灵蕴脸一皱,嘴一瘪,“哇”地哭出声?。
    春梅把这一对干巴祖孙拎回家去,姜悯翘着脚坐在沙发上听她讲完经过,探身?给老太太续了杯热茶,“暖暖身?子。”
    老人惊魂未定,端茶杯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姜悯示意阿姨扶老人回房休息。
    她起?身?推开大门?,走到架高的庭院露台,回头,“周灵蕴,你过来。”
    周灵蕴坐在姜悯对面位置,小脸煞白?,眼神空洞。
    姜悯感觉差不多了。
    她双手环胸,慵懒仰靠椅背,目光在周灵蕴脸上停留片刻,伸出两指轻敲桌面。
    “叩叩——”
    周灵蕴回神,抬头望去。
    “看那边。”姜悯一指。
    周灵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院里?树下拴的黄牛。
    她们家没养牛,一来是牛犊子比猪崽子贵得多,二来养牛的人家多是有田的,她们家只有小小的几块旱田用来种菜。
    “隔壁家的牛,田国伟家的。”周灵蕴一眼认出来。田国伟小她几岁,也在光明学校读书。
    “那就是借的。”姜悯猜想。
    奶奶借牛干嘛?周灵蕴奇怪。
    姜悯把周灵蕴带到储藏室,周灵蕴见到熟悉的麻布口?袋,蹲在地上翻。
    红薯是她挖的,辣椒是她舂的,花椒也是她采摘晾晒的。
    奶奶给姜老板带礼物了,周灵蕴不奇怪,山里?人家,地里?富余的,总爱邻里?相赠。
    看过,姜悯把周灵蕴领回露台。
    “今天下午,你在茶厂干活的时?候……”
    姜悯声?音平稳清晰,目光却锐利如刀,紧紧锁住周灵蕴的脸,“你奶奶牵着黄牛下山,把东西?一袋一袋放在我?面前。然后……”
    她刻意停顿,留意着周灵蕴神情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她向我?下跪磕头,求我?收留你,给你一条生路。她说,就当养只猫儿狗儿,你不白?吃,能干活。”
    ……
    姜悯发现,人遭受巨大冲击时?,就是会一下呆住不动。
    电视剧里?经常看到女?主角面对飞驰而来的车辆,大脑宕机,傻掉。
    原来不是夸张。
    是的,是的。周灵蕴感觉自己?被一辆无形的重卡狠狠撞飞!
    她身?体腾空,时?间被无限拉长、扭曲,周遭景象化作模糊的慢动作。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才“砰”一声?巨响——她重重摔落,骨骼碎裂,脑浆迸裂成烟花。
    “你……说什么?”她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这是第二次,”姜悯的语气毫无波澜,却字字如锤,“为了你,她磕头下跪。”
    周灵蕴微微张着嘴,魂魄好像从嗓眼里?飘出来,茫然低垂着头,呆滞俯视着下方这具僵硬的躯壳。
    这个?年纪的小孩最要面子,周灵蕴当然不例外。她坚强勇敢,会察言观色,能吃苦耐劳……
    也臭美、虚荣、人云亦云。
    不能粗暴将其归纳为“缺点”,这是鲜活的人性。纯粹的洁白?,只存在于想象。
    周灵蕴的反应,完全在姜悯意料之内。
    五分钟?还是十分钟,
    姜悯又一次觉得差不多了,她问:“你们在胜利茶厂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又一次弄得浑身?湿淋淋?”
    不难猜,也不用猜,答案她早已从春梅口?中知?晓。
    周灵蕴本来快要忘记。图书馆借来的科学杂志上说,人在极度痛苦时?,会本能选择遗忘。
    她本来快要将那屈辱的一幕封存……
    寒意此刻汹涌袭来。
    周灵蕴开始觉得身?上冷,她的头发跟衣裳都湿着,肩膀处,奶奶的藏蓝色的确良外套被水洇透,变成一种更为哀伤的墨蓝,像她常常在暮色渐合时?家门?前仰望的那片天空。
    电不是每天都有,天黑了什么都做不了,城市的霓虹只存在想象,小言杂志里?说女?主失恋后去酒吧买醉,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熟悉的、深深的无力感将她包裹,周灵蕴觉得身?上好重,又好冷,如浸泡在寒冬的泥沼。为什么?姜老板这次没有带她去洗澡换衣服。
    姜悯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你想帮忙,帮家里?的忙,我?完全理解。可你现在还做不到,你反倒成为负担,你一直在闯祸,让她担心,让她难堪。”
    周灵蕴一下站起?来,身?后藤编椅与地面发出尖锐摩擦声?,眼泪瞬间决堤,她哭喊出声?,“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啊!”
    “我?说错了吗?”姜悯微微皱眉。
    “我?哪句说错了,你可以指出来,反驳我?。”
    周灵蕴慢慢坐回位置,耷拉着脑袋,长久沉默。
    “我?可以资助你,带你离开这里?,给你提供好的生活和?教育。当然,这些都有条件,我?们之后再谈。你奶奶已经答应了。”
    姜悯身?体微微前倾,眉头锁得更紧,语气带着刻意的不耐,“现在,我?需要再次确认你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