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暗海(三)娜娜,我很脏

    伊奥资助的孤儿院位于老城区边缘,据说是王都内最古老的建筑之一。最初,这里是一座祷告屋,随着斯卡君主对宗教和法术进行去世俗化,宗教在平民之中的影响力逐渐下降,原本老城中随处可见的祷告屋也慢慢减少,或被拆除,或被挪作他用,只有被涂成深蓝色的大门才昭显着这些地方曾经的用途和历史。
    奈娜一走进又高又窄的孤儿院正厅,就震惊于眼前的眩目景象。高墙上,熏黑了的玻璃被重新拼接成了山峦的形状,烧焦的碎琥珀成为了黄色的耀眼星群,中间还有手绘的彩色群鸟飞过,笔法稚嫩却动人。
    “这里十年前曾经发生过大火,然后就一直处于废弃状态。我买下这里后,觉得与其按流行的样式进行重修,不如给这些孩子一些发挥创意的机会,毕竟王都已经有够多呆板而整洁的建筑了。”伊奥为她介绍道。
    一群小孩兴奋地跑过来围住他,央求他对他们施展什么“美梦法术”。
    伊奥无奈地笑,“很抱歉,为了我的身体健康,那边那位美丽的女士不允许我再使用这样高级的法术了。”
    孩子们齐刷刷地转头去看奈娜,她朝他们微微招了招手,露出一个带有歉意的笑容。
    伊奥第一次带其他人一起来拜访孤儿院,孩子们都觉得很惊奇,彼此眨着眼睛对视,显然已经忍不住在心中猜测起两人的关系。
    有一个胆子够大的小男孩居然直接问:“伊奥大人,这就是您以前提过的喜欢了很久的那位小姐吗?”
    奈娜眼睁睁看着伊奥的耳朵变红了。
    她头一次见他这样,忍不住笑了,主动对孩子们露出左手上的那枚黑色戒指,用轻快的语气为他解围:“不是呢,这位小先生。你看,我已经结婚了,我和伊奥大人只是好友而已。”
    孩子们纷纷露出失望的神情,看来,他们很喜欢伊奥,也很关心他。
    但在孤儿院内任职的成年人当然能看出奈娜身份不凡,因此全程小心翼翼地垂头站在一旁,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
    伊奥和孩子们闲聊了几句后,就带着奈娜在孤儿院里简单逛了一圈。他提到在孤儿院的地下室内发现的古老壁画,据说几乎和老城的历史一样久,这引起了奈娜的兴趣,两人便一起向那里走去。
    “真没想到你在法师部的日常职务之外,还做了这么多有意义的事情。”奈娜感慨道。
    “你想说的其实是:你派来跟踪我的人怎么完全没查到这些?”
    “……”
    伊奥无所谓地笑了笑,“身为王国的首席法师,这点躲避追查的能力还是有的,不过没关系,我并不介意,趁还有时间,你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跟踪我。”
    奈娜尴尬地转移开话题:“话说回来,你好像很喜欢小孩?”
    他摇头否认,“不,我觉得小孩很麻烦,只是对孤儿格外关注而已。”
    “为什么?”
    “因为我自己就是孤儿出身,我想,如果我去努力了解他们的世界,或许有一天,我就能明白……”
    他打住话头,好长时间都没有出声,背影就那样停滞在她面前。周围实在过于安静,是那种一触即碎的安静,奈娜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呼吸声,不想惊扰他此刻的情绪。
    “抛弃自己的孩子,就像抛弃爱一样,我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获得了爱,却又这样轻易地丢掉。如果是我的话,哪怕只是一点温暖,也永远、永远不会放开。”
    ——————
    伊奥手持蜡烛,带领奈娜沿着又窄又陡的螺旋式石梯走进地下室。说是地下室,这里其实更像一个洞穴,里头没有任何自然光源,散发着一股冷冷的霉味。
    据说,早期的修士会在这里实行禁闭苦修,有人甚至曾待上整整一年。离开时,他们的眼中往往同时汇聚着平静和疯狂的情绪,宛如暴风雨即将来临,或是刚刚结束。在那漫长的孤寂之中,他们唯一的同伴,就是一柄蜡烛,与面前的这副褪色严重的壁画。
    “酒……暗……海。”
    奈娜弯腰凑上前,对着壁画下方斑驳而模糊的字迹,轻声念道。
    古老的书面斯卡语,意思是:如酒色般晦暗的大海。
    如果叫上当今的宫廷画家来看,必定会判定这是副失败而不讨喜的作品——不经任何修饰、几乎以偏执的方式沿垂直方向反复刮抹的灰褐色颜料,凹凸不平地混合在一起,那是风和浪,它们在将彼此撕裂的比拼中,不仅将岸边的碎石卷起,也卷起了初代斯卡人抵达这片大陆的历史。
    然后,一切又消散在壁画上方堆积起来的云和雨中,那里只有一只白色的海鸟,盘旋在仿佛行将摧毁整个世界的黑色暴风雨中,不肯放弃。
    ……
    命运是如酒色般晦暗的大海
    无论胜败
    都等待深沉的夜色归来
    ……
    两人沉浸于这近乎神秘的气氛,一时无话,直到伊奥又将烛光引向右上角一处模糊的笼罩在金色光芒中的城市,其间耸立的一座高塔,引人瞩目。
    “曾经,人们都想当然地认为这里描绘的是幻想中神居住的地方,现在看来,画的其实是家乡。”
    奈娜静静看了一会,才开口:“我听说苏塞帝国的首都就位于海边,那里的建筑比我们的壮丽雄伟,街道比我们的宽阔,一片兴盛繁荣的景象,哪怕随便拉来一个路人,都可能是什么东西的发明家。”
    他简短地“嗯”了一声,转而看向她的侧脸。
    “你很快就能见到了——你会去那里,做一个健康而自由的人,一个全新的人,有全新的开始。”奈娜继续说。
    “比起我自己,我更希望你……”
    不合时宜的“啪嗒”一声——是伊奥用来固定发髻的东西掉了,而奈娜抢先他一步弯下身,把那东西拾了起来。
    伊奥低头看着自己一头如幕布般散下的长发,无奈一笑道:“不做首席法师的一大好处,就是不用再留这种碍事的长发了。”
    “我来帮你吧,我留长发的时间还是比你长得多的。”奈娜笑了笑,主动绕到他身后,伸手为他把头发盘起。
    伊奥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做,身体一下僵得厉害,但并没有避开,任由深紫色发丝在她的手间流动,陷于她雪白的手中,顺滑而冰凉。他们的身旁,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西伦海岸,白色的海鸟在那里盘旋了九百年。
    她沉默而快速地为他盘好头发,然后,似乎是出于共同的默契或是尴尬,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动。她看着他被烛光拢起的背影,留意到他的耳朵又变红了。
    奈娜下定决心,问出了自己一直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伊奥,你喜欢我,对吗?”
    时至今日,她就算再愚钝,也能感受出他对她是存在特殊的情感的。
    他没回答,但她却能感受到他明显的紧张,
    他突然一下吹灭了手中的蜡烛,泯灭了他们之间唯一存在的东西——光。
    一片黑暗。
    他似乎是转过身来了,然后摘下了手套,手背再一次抚上了她的脸颊,骨节微微屈起,摩挲着她的皮肤,随后再向下移,停留在她原先被他刻下法印的那处地方,流连忘返。
    “娜娜,娜娜……”他反复低念着那个令她感到既陌生又熟悉的爱称。
    然后,他的声音再度变得平静而克制。
    “娜娜,别给我希望,哪怕这不是你本来的用意。一个口渴了许久的旅人,看见毒药,也会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水,然后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奈娜说不出话来,精神再度陷入了某种模糊而困惑的状态,她想去进一步探究那片暧昧的迷雾,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而且,我很脏,像条四肢都沾满了泥泞的牲畜。我配不上你。”
    他穿着最贵重的衣料,轻描淡写地说出自我贬低的话语,然后就这样收回了手,重新为自己戴上手套,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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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奈娜和伊奥约定好几天后要一起去古登公墓拜访卡吕的墓地,顺便对他自杀一事进行调查。晚上,心事重重地回到王宫后,她并没有先回房间,而是去了政务厅,想在明天到来之前再处理掉一些公务。
    她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放在书桌正中央的一份由希克斯亲自起笔撰写的文件,毕竟她对他的笔迹太熟悉了。她有些疑惑地拿起来阅览,越看越惊讶,到最后,心中升起……恼怒。
    她立刻派侍从去将希克斯传唤过来,得到的答复却是亲王殿下已经休息了。
    奈娜沉着脸往两人的房间走去,打开门后,却发现里面烛火盈盈,希克斯根本没有入睡,而是在房间的书桌后面写着东西。有一瞬间,奈娜想到了在雅弗所地的两年时光,那时,他也总是这样,在书桌后独自忙碌着她所不完全知道的事情,而她则乖巧地在一旁捧着书阅读。
    山川和河流都会改变,何况人?军队覆灭,世代更迭,陌生人变成情人,情人再变成敌人,然后再变成夫妻,直到再……
    变回陌生人。
    你是谁?
    你在想什么?
    他听见她进来的声音,放下了羽毛笔,抬头看她。
    “你要提出修改《外邦人法》,应该和我商讨。但你没有事先告诉我。”
    她冷冷地说,全程正视他,用平等且不再躲闪的目光。
    这段时间,奈娜也终于习惯了不用敬语称呼希克斯,毕竟,哪里有女王会称自己的丈夫为“您”和“大人”的?
    而他站起来,脸上虽然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声音却和她的一样冷淡。
    “你也没有事先告诉我,你今天会在外面逗留这么久。”
    奈娜皱起了眉头,想要反驳说这是两码事。
    但他已经走了过来,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再拉起她的手,轻轻爱抚着,乍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丈夫会有的样子。
    “所以,我的妻子,今天和那位法师大人玩得还开心吗?”